伦敦生活二

没有想到,距离上一篇《伦敦生活》已经过去一年有余,世界好像已经翻天覆地,不少人也已经永远告别了过去的一些人与事,但我的生活除了在时代里翻腾,表面上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而我还是想简单记录几位女性,作为我的《伦敦生活》之二,她们与我在伦敦相遇,在过去的一年中对我影响极大,虽然她们并不知道。

Estefania

在我入职新公司之后的几天,楼层工友从壮硕而寡言的大姐换成了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大概因为同期新人的惺惺相惜,我对她很有好感。那时候她只会讲简单的单词,杯子、水、咖啡、你好吗?当然,还有她的祖国,哥伦比亚。

她非常活泼,也很好学,每次沿着工位收咖啡杯,她都会尝试跟我们练习完整的句子:“你还需要吗?”就这样一张一张桌子说上几十遍。大家都非常喜欢她,常常看到有人在茶水间教她发音,她也的确进步飞快,不出几个月她就可以跟人完整地对话。

我问她为什么来英国,周末过得怎么样,她问我是哪里人,中午吃什么,有一回不知怎么说起来,她居然跟我讲:“这里的女人看起来好老!”我又吃惊又好笑,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她叫Estefania,29岁,家里有个小宝宝。于是我恭维她:“你看起来最多20岁!”她非常自豪地捋了捋她金栗色的辫子,礼貌回答:“你也一样。”

她发脾气我只见过一次。她每天工作到下午四点半,然后去接女儿。那天快五点她还在茶水间收拾,我问她怎么回事,她气愤地拍打桌上的一张纸,上写“洗碗机使用中,切勿打开”,双手大开大合翻来覆去,好像语言无法表达,唯有靠手势泄愤:“这里写着!怎么还有人开!这里写着!英语!英语!”

Estefania也很爱美,她的头发总是编成各式各样的辫子,她最爱戴的耳环是一串黑色水晶,有一回别人弄脏了她的衬衫服,她只好换上一件工装围裙,看上去很滑稽,她整个下午都好不开心,比着手势说像挤奶工。

但后来,她的头发常常就只是简单一绾,耳环掉了一只也不知道,她经常一早就顶着灰眼圈,很没有精神。我问是因为晚上照顾宝宝吗,她摇头,说她早上三点就起来上班了。我很震惊,这里的工作不是八点半才开始吗?她说在一家酒店另找了一份早工,四点开始,八点结束。我一时语顿,感觉说什么都是错误。她说她更喜欢这里的工作,但上位工友去休产假,她只是顶替几个月,不知道之后能不能留下来。我还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笑了,一边整理洗碗机里的咖啡杯,一边仿佛在化解我的无措:“当然希望可以留下来!我更喜欢这里,大家都好,还可以学英语!”

云是艺术家,是一个朋友的妻子,但我只见过她一回,我们在中国城吃过晚饭,走到MarbleArch,因为地铁临时关闭,又一路走回OxfordCircus,就这么短短两三个钟头。

她美得非常古典,眉心一道火焰似的红印,我见到她,好像见到一只过于智慧的猫(我一向怕猫,因为觉得它们比我聪明),所以我也怕她,或者说是敬畏她。她明明非常年轻,却好像什么都看得穿,她可以聊色彩的光感,聊本雅明的哲学,聊禅与佛,可以为了画家与画而流泪,也可以对看似华美的艺术界嗤之以鼻。见到她,我词典里的“温柔一刀”就有了归宿。

我常常看她在社交平台发的照片和文字,但我仍然丝毫不了解她,她拍下工作室里的画和她在牛津的画展,黑纸上金色或白色的手、花园、男女、莲花,她记录女儿的小诗、小画和五彩剪纸的小小动物,也会给自己的狗啃刘海拍照因为“觉得自己很可爱”,她会讲日语、德语、法语(当然英语说得出神入化),在学梵文、学奥迪西舞、学湿婆教,学我从来没有听过见过的东西,看我视而不见的美丽深渊。她能够写出“世界是一首诗”和“我想做孩子和花”这样好的句子。

我可以把她会的东西全列出来,但也完全无法代表她。都有眼睛,我却像个瞎子。在我们见面的那天晚上,我只能以一个庸人的视角,问了她一个愚蠢的问题:“你哪来时间做这么多事?”她笑:“不睡觉啊!”我觉得她好像在敷衍我,但接着她说:“我那时候一边喂奶一边背单词,有什么办法呢……”

我以前喜欢“为赋新词强说愁”,并美其名曰“感受是需要呵护的”。她呢,她教我学到“感受是需要折磨的”,也许那并非她的本意,但不重要,我以一个庸人的视角,学会了一个庸人的道理,如果能为一个庸人的人生稍稍添彩,那是我的福气。

Barbora

她叫芭博拉,不叫芭芭拉,尽管如此,我骄傲的英国同事们仍然坚持叫她芭芭拉,多么可恶!

她来自捷克,初见她我就被迷得挪不开眼,茶棕色的卷发斜过额头去,东欧人的气质真是恰到好处,不甜得愚蠢,不过分热情,不故作慵懒,不刻薄刁钻。她很知道自己的美,但东欧式的沉静让这种自知一翕一合收放自如,也许这是我一厢情愿的解读,但你见到她就知道我的话不假。哦,唯一的遗憾是她这样的美人居然不太上相,上帝不公!

去年十月底,公司裁员,我们部门全都在预备裁员之列,起初大家似乎都还能维持起码的平静,后来一些甜得愚蠢者和刻薄刁钻者就忍不住了,组里的气氛变得极度紧张,人人都像一张皮笑肉不笑的假面。

芭博拉和我的工作原本并没有什么交集,但我们阴差阳错都入选了今年的社交委员会(其实是没人愿做),裁员事一出,大家哪有心情社交,例会开得异常惨淡。大家问她有什么打算,她很释然,说这也不算坏事,她准备回去捷克的家乡,停一停想一想,她可以去布拉格跟艺术家合作项目,也可以去西班牙休息一年,去冲浪去跳舞去偶遇。我感觉大家都沉默了,他们点着头,努着的嘴巴背后是个大大的否。严肃现实的英国人啊。

裁员决定出来,我留下了,但处境也因此变得尴尬。大家的心已散,芭博拉也准备回去捷克,她走前在办公室里留下几本书,她记得我说自己内向,特地给我推荐了一本《内向力》,她说她正在读《第二性》,在学波兰语,她大笑着说她要成为东欧最棒的女艺术商。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她的离职日,公司邀请居家办公的同事们一起为她开了网上欢送会,她刚从一位艺术家的工作室出来,站在布拉格的街头,端着一杯香槟,金色的夕阳像薄纱一样拂过她的长发。一切还是那样恰到好处,她如同一个符号,我爱她毫不遮掩的美丽、积极、野心、勇敢、风情,我祝愿她人生幸福,梦想成真。

七日一谈原创,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图片来源:JoaquínSorolla,TheSiesta.JoaquínSorolla,TheSiesta,?MuseoSorolla,Madrid

宫白羊蹄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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