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与忧伤交汇在命运之杯里
然而其中绝没有辛酸泪水
因为就连忧伤本身也已冲淡
又裹在了那样甜密、亲切的回忆之中
失去了所有的苦涩，成了一种庄严的快慰
——狄更斯《雾都孤儿》《神啊，我的艺术之神》年，献给玛丽二世的生日歌年11月的一个深夜，英国伦敦被包裹在一片沉重的冬雾之中，阴冷潮湿。靠近平民区的路上没有路灯，一大片低矮的平房象传说中巫师的黑猫，一声不响地匍匐在铅黑色的泰晤士河边，耐心地等待着偶然路过的猎物——你睡着了吗？
没有人注意到，这时有一个男人从马车上踉踉跄跄地下来。不醉不归，身为英国皇家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首席乐师，英国历史上最杰出的诗谣作者——亨利.珀赛尔，是个好酒之徒，和那个时代大多数英国男人一样，珀赛尔喜欢喝酒，喜欢喝猛烈的苏格兰威士忌，冬天，每每会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家，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驱散英国冬天那钻入骨头的阴冷。
年，珀赛尔36岁，已是6个孩子的父亲，出生于一个有着年荣耀的著名音乐世家，身兼皇家教堂和皇家乐队的首席，以及皇家乐器管理员。17世纪，音乐家地位不高，是贵族和上帝卑微的仆人，但能混成珀赛尔这样，也算是人生赢家。此时，珀赛尔并不知道：等候在黑暗中的命运，正准备着没收缪斯女神赐予他的金质竖琴。几年前，他因为私下出售皇家教堂音乐会的内场座位，差点掉脑袋。多亏了一直器重他的玛丽二世女王的仁慈，他才逃过一劫。可如今，罩着他的女王已经驾崩，人生如梦，在通向明天的黑暗路口，等待他的是荣耀还是衰败，这谁又能猜得到？
为玛丽二世女王而作的挽歌，年珀赛尔画像树叶会黄，人心会凉，人生得意须尽欢。
年，珀赛尔为他的玛丽二世女王写一首高贵而冰冷的挽歌，在那年春天女王的葬礼上，亲自指挥了挽歌的演出。这是一支弥满着伦敦冬天彻骨寒意的圣歌，当音乐响起时，珀赛尔自己已经眼眶通红。深沉的男低音向上托起冰清玉洁的女高音，缓步走过岁月的荣光，带着一丝隐秘的伤痛，迷失在浓重的冬雾中。女王因为天花去世，死时才32岁，只当了短短六年的女王。在这六年里，珀赛尔为女王写了六首生日快乐歌，他是如此敬重这位比他小4岁的女王，女王的驾崩，在他的心里刻上一道深深的伤痕。
加拿大民谣歌手科恩有句著名的歌词：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也许玛丽二世女王就是英国古代史上的这道裂缝，没有人想到，这位疯狂地爱上自己闺蜜的同性恋女王、这位在自己婚礼上哭成泪人的“悲伤女王”，也有着人们想不到的果敢。年，玛丽二世和丈夫威廉二世一起投身光荣革命，驱逐了身为英王的父亲，并在限制王权、开启君主立宪制的重要文献——《权利法案》上签字。她的登基也象征着英国率先走出中世纪贵族与宗教专制的暗夜，迎接新时代的曙光。
写给玛丽二世的生日歌，年《现在光荣的一天来临了》在女王登基的那一年，珀赛尔就为女王写过一首生日颂歌。歌中写道：
现在光荣的一天来临了，整年里最全能的一天没有任何人能带来如此的欢乐那比春天给人的希望还要多因为这是自由的希望它给予肥沃的岛屿以荣耀的王冠我们现在可以称呼所有的物产属于自己在这幸福的一天我们的和平使者诞生了歌曲中，那段低音拨弦伴奏的人声独唱特别清冷而迷人，带着一丝微妙的颤音，轻轻撩动着女王的心事。年轻时，女王深爱着小时的玩伴，一位名叫弗兰西斯的女孩，为她写了无数炽热的情书，在情书中，她把弗兰西斯称为“我的丈夫”。可弗兰西斯和珀赛尔一样，并不是什么贵族，而是身份低微的皇家猎鹰管理员的闺女，她怎么敢回应公主狂热的异色之恋？！发觉了女儿的同性恋倾向后，当时的英王詹姆斯二世赶紧把女儿嫁给了她的表兄——荷兰王子威廉。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无法抗拒的命运，下为平民，上为公主都一样。因为在自己婚礼上的痛哭，她被人笑话成“悲伤女王”。
这个故事，世代都身为皇家乐器管理员的珀赛尔肯定知道，巧合的是，珀赛尔的妻子正好就叫弗兰西斯。能把这样的应酬之作写得如此动人的，除了珀赛尔天生的才情，也许正是因为珀赛尔懂得女王的隐秘心事。他为女王写的六首生日歌与一首挽歌，都有藏一丝淡如流水的悲伤，在那些荣耀，那些权力，那些装饰华美的乐句深处，寂寞芳心，滴泪成冰。
求爱被拒，违心嫁人、丈夫出轨、两次流产......在动荡而险恶的政治斗争绞杀中，女王度过了孤寂的一生。在她死时，为了怕身边的人和她一样染上天花，她赶走了肯辛顿王宫里所有的仆人和侍从，只有她那带着悔恨的丈夫威廉三世死也不肯离去。威廉，在玛丽死后，断绝了与情妇的奸情，终生没有再娶，死时枕边还留着妻子的一缕长发。他一生执迷于权力和女人，但临了却发现，这世间唯有外表冷淡的妻子，永远处乱不惊、忠贞不渝。
唱片《普赛尔：圣赛西利亚颂歌及献给玛丽女王的歌》
人生最难得也许不是向上爬，而是守住寂寞。
在“悲伤女王”的故事之后，英国历史上最伟大的音乐家珀赛尔，就象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珀赛尔生活的时代，是巴洛克音乐的晚期，当时的音乐并不是什么高贵的艺术，它只是光明的阴影，只是辉煌人生的寂寞注脚。珀赛尔以及与他同时代的亨德尔、巴赫，终生服侍于王权与神权，我们对他们的真实人生所知甚少，然而，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多少辉煌的权力崩塌在时代的巨浪中，只有这些注脚一般的音乐，仍在永恒的时光中不断向前，直到穿透了我们的心灵。
玛丽二世死于年的冬天，一年之后，她最喜欢的音乐家珀赛尔也随她而去。在一本英国人写的《音乐家的罗曼史》中，这么写道：年11月21日，亨利·珀塞尔由于创作歌剧作品时太过投入而忘记了时间，午夜过后才敲响家门归来，而妻子为了抗议对他这种晚归行为，无情的把他关在了门外。亨利·珀塞尔在伦敦严冬的寒夜中因感冒不治而去逝。这个说法其实很经不起推敲，天很冷，雾很重，真正的故事发生在年11月21日的前两周，我们的皇家乐师醉熏熏地归来，黑暗中，他大声地嚷嚷着妻子弗兰西斯的名字，这位小时候当过教堂合唱团童声领唱的男人，也许正在黑夜里唱着一支寒冷的歌.....
漆黑的房舍，灯亮了起来。在珀赛尔的生命中，有两位女王，一位已经离去，一位正在愤怒地等他回家。
寒冬夜行人是什么力量从我身子底下将我托起那是柔软的冰雪之床——《冰冷的歌》
冰冷的歌，歌剧《亚瑟王》选段没有女人喜欢酒气熏天的男人，珀赛尔的妻子弗兰西斯，她曾多次警告丈夫：如果再喝成烂泥，就要把他关在门外。有一份资料甚至言之凿凿地说，这天弗兰西斯还特别为丈夫烧了一碗解酒的“闭门羹”，要让他一个人在寒冬的院子里好好清醒一下。
喝完老婆的“闭门羹”，珀赛尔似乎感觉好多了，他躺在黑漆漆院子里伊伊呀呀地唱歌，但那些冷雾里的悲歌让屋里的弗兰西斯越听越火大。自从几年前因为私售座位的丑事爆光，随之而来的巨额罚款让他们家的日子很不好过。现实的生活总是沉重而无趣，无情地碾碎了浪漫的爱情与我们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耐心。
弗兰西斯决定塞上耳朵，让他的男人好好在雾都的冬雾中反省一会。可也许就是那么一会儿，你爱了一辈子的人，你守一辈子的家就成了过眼烟云，幸福与欢乐都如梦幻泡影，而长长的悲伤与悔恨却会跟随你一辈子。没人知道那天珀赛尔被老婆关在门外到几点钟？我们只知道那天之后，健壮的珀赛尔得了重感冒，两周之后就撒手人寰。文献里，我们还能看到这位人品有瑕疵的皇家乐师的最后遗嘱，珀赛尔原谅了他“亲爱的弗兰西斯”，他要将自己所有的财产，全部留给了他最爱的女人——弗兰西斯.珀赛尔。
珀赛尔谱曲的《亚瑟王》剧照（现代改装版）
珀赛尔之死是一首《冰冷的歌》，在这首选自珀赛尔年创作的半歌剧《亚瑟王》的名曲中，你仿佛可以听见，珀赛尔在刺骨寒冷的包围下，痛苦的呼吸。歌中唱道：是什么力量从我身子底下将我托起那是柔软的冰雪之床让我看着你在这雪床上冻僵让我看着你在这雪床上安睡——《冰冷的歌》在历史传说中，即使伟大如亚瑟王，也无法守护自己的爱情。《冰冷的歌》是剧中冰雪之神与爱神的对话。这位英国传奇国王在决战前，前往冰雪中的修道院，去见他的爱人桂尼维亚，希望她能在他征战回来之后再次成为他的王后，桂妮维亚感动地哭了，她答应了国王的要求，可是最终这个约定没有实现。桂妮维亚病死在冰雪中。这首歌既是桂尼维亚生命的挣扎，也是她一生爱恨的纠缠。几度春风几度霜，美好的爱情有多少是凋于背叛？又有多少是死于麻木？珀赛尔的死是一个意外，它只是人类麻木生活的不幸写照。年，正好是英国历史上著名的“光荣革命”七年之后，平权时代曙光刚刚照亮威斯敏斯特教堂高高的尖顶，然而在时代之光照不到的穷街陋巷，多少凡人的生命依然在不光荣的命运中，毫无诗意地死去。注：半歌剧，一种小型的歌剧，角色少，主要由音乐与人声构成，有时也会加入舞蹈，类似于康塔塔阿布德拉扎尔回旋曲人生就如一首《冰冷的歌》。看惯了太多苦难，你的心才会平和；懂得了悲伤的滋味，你才能在汹涌的时代浪潮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安静；习惯了寂寞，你才会忍受孤独。让人永不瞑目的其实并不是失去了人生最宝贵的人、失去无上权力或者诱人的财富，而是你总是心有不甘。玛丽二世女王英国人称她为“悲伤的新娘”，或者“悲伤的女王”。她热爱悲伤的音乐，一如珀赛尔的庄重而沉缓的歌曲。但从音乐家留下的歌曲中，你听得到悲伤，却找不到痛苦，它们如夜雾中的泰晤士河水一般安静地流淌。女王一生秘恋的女友叫弗兰西斯，大师一生最爱的妻子也叫弗兰西斯。人生有很多巧合，正如一段悲伤的古老乐句，穿越了时间、时代，碰巧撞落了我们心弦上的泪珠。俄耳甫斯的传说珀赛尔死时正值他创作的巅峰期，这的确是一个巨大的遗憾，他绝对是英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杰出音乐大师，在近代音乐家埃尔加崛起之前，他是唯一一个无愧于音乐大师之名的英国人。在他死时，古典音乐的巨匠巴赫才刚刚十岁，亨德尔、莫扎特与海顿还没来得及把他们的天赋带到英伦三岛。最早痛感失落的是英国的诗人们，一位当时的诗人曾评论说：因为没有珀赛尔，那些散落在英伦的美丽诗句，也因此失去了优美的韵律。在他死后三年，后人集结出版了珀赛尔两大本忧伤而华美的歌曲集，书名是一位诗人题写的《大不列颠的俄耳甫斯》。俄耳甫斯是古希腊传说中最痴情的音乐之神，是太阳神阿波罗与文艺女神卡利俄珀之子，他从小得到父亲的七弦琴，每当俄耳甫斯轻抚金弦，他优美的琴声能使神人落泪，就连地狱的凶神恶煞、洪水猛兽也会在瞬间变得温柔安静。他曾只身去地狱拯救死去的妻子，并用歌声感动了冥王与冥后。然而他却在最后带妻子逃离地狱时，不慎回头。让他一生的挚爱在瞬间凝成了冰冷的石头。如果说爱情是梦幻泡影，转眼成空，那么爱情珍贵的泪珠则是挂在岁月之弦上的永恒珠玉。俄耳甫斯独自回到人间，最后孤独而死。他父亲阿波罗为儿子的死伤心欲绝，他把儿子的竖琴挂在天穹，成了后来的天琴座。而在英国音乐的天穹中，珀赛尔的名字，就如同天王琴座一样耀眼。《啊，孤独，我最甜蜜的选择》珀赛尔歌曲唱片《啊，孤独》封面珀赛尔的歌，是古代英伦诗歌的绝美回响，一如这首珀赛尔的根据英国诗人凯瑟琳.菲利浦斯的诗句创作的《孤独，我最甜蜜的选择》中唱的：啊，孤独，我最甜蜜的选择远离尘世的喧嚣你我那躁动不安的心事狂喜地沉入夜晚的宁静珀赛尔的音乐与声乐，在听似平静的旋律之下总是潜藏着激烈的挣扎，可又在最激烈的挣扎中，又流淌着寂寞与平静，这种强烈的对比，仿佛是珀赛尔为人生这场黑色喜剧写下的悲伤注解。人生苦短，对酒当歌！半歌剧《俄狄甫斯》咏叹：音乐的瞬间我最喜欢的一首珀赛尔的声乐作品是他为半歌剧《俄狄甫斯》创作的咏叹调《音乐的瞬间》：杀父娶母的俄狄甫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最悲情的英雄，这首冰冷而纯净的女声咏叹调，就仿佛是穿插在黑暗人生中的一个平静的瞬间，在这一个瞬间：爱情美好，悔恨消失，一切美丽的梦都还没有破碎，在清泉流淌的林间，俄狄甫斯美丽的女儿安提戈涅轻声歌唱，安慰着被痛苦与悔恨折磨的父亲。在鲁特琴晶莹成串的伴奏中，清歌如梦，让你暂时忘记了人生苦难的旅程。佛祖说，人生如梦幻泡影，其实没有梦，我们又如何面对生活与命运；没有音乐，又如何走完生命漫长的寂寞旅程？在这一路上，让我们也偶尔停下匆忙的脚步，来听一听这些古老的旋律，千年一梦，你是梦中的花：珀赛尔之歌咏叹调：狄多的悲歌选自半歌剧《狄多与埃涅阿斯》咏叹调：宁静树荫的邀请选自半歌剧《女预言家》艺术歌曲：她爱着，并表明了心意选自《大不列颠的俄耳甫斯》经历了持续千年的中世纪黑暗之后，音乐女神从人心的深处悄悄醒来，浅斟低唱着那些逝去的时光。如今很多现代人重新迷恋17、18世纪巴洛克音乐，却不知巴洛克的本义是指“有瑕疵的珍珠”——美丽而带着遗憾，人生亦是如此。
那是来自遥远时代的声音，遥远得我们已经无法还原音乐背后的全部故事。但有时你会相信：那些隐藏在时代光芒之下的故事，仍在这些永恒的音乐中持久地回响。
这是音乐的瞬间。
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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