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布列塔尼亲王闲坐在街边,丝毫不曾想到未来一天一年乃至无穷无尽的时间。忽见一人神情凝重、眉头紧皱,行走如风向他而来:“给你看一样东西。”他递上一叠名为《雷恩修道院》的文件,随即神情凝重、眉头紧皱,行走如风而去,丢下满脸困惑的亲王。
在那件事的未来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布列塔尼亲王终于读懂了这叠文件,并按照那人附在文末的嘱托,将它删删减减,择其鸡肋,公之于众。
1/Un/Unan
雷恩修道院,是一个神秘的地方。不管你打开一份怎样的雷恩地图——百年战争时期的,继承战争时期的,宗教战争时期的,近代的,还是现代的,各种比例尺的,有地形图的,没有地形图的,法语的,英语的,甚至布列塔尼语的——都找不到这个地方。
这是年的雷恩地图。为了找到修道院的位置,我早就记住雷恩的每一个角落了——在我亲自游历雷恩的很久以前。
可它又是真实存在的。如果你在布列塔尼的街头闲逛,不经意间在人群中看见一个孤身一人,神情凝重、眉头紧皱,行走如风的身影,不妨拦下他,把他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然后轻声问:“您是不是在雷恩修道院待过?”那么我敢打赌,他十有八九会惊异地注视着你,然后轻声回答:“是的。”
雷恩大教堂。有人说他曾经在里面“劳动”过,但有诸多细节与事实矛盾。我从十五岁零三个半月起,到十八岁零三个半月止,都在雷恩修道院里“劳动修道”。说是劳动,其实就是“净化心灵”。更确切地说,就是禁欲和挨打——因为法语里“劳动”一词又作“痛苦”解。一开始,我还对这段日子刻骨铭心,可是如今,却已经渐渐模糊。凭着记忆到当年“劳动”的地方怀旧,却发现当年的建筑早已消失,路上摆着牌子大书“此路不通”;找当地人打听修道院去了哪里,他们回以奇怪的眼神,仿佛我喝醉了酒。直到有一天,我在一本发黄的旧杂志上看到了“雷恩修道院”栏目。里面是一个人在修道院里“劳动”多年,获释后的亲身经历。我浏览了一下,日常生活的叙述与我基本一致,可修道院本身的细节却千差万别。不过,文章还说,像他这样在雷恩修道院“劳动”过的人还有很多。抱着侥幸心理我加入了文末提供的交流论坛,多方询问,了解了不少资料。现在,我就要把我听到的和见到的,都讲给你听。2/Deux/Daou如前所述,雷恩修道院的确切位置和外观从来不为人知。有人说,它是议会广场旁边的一座塔楼,就像囚禁过理查二世和亨利六世的伦敦塔一样,可雷恩的建筑一直有限制高度;有人说,它是雷恩第六县西北的一座谷仓,可其他人都坚称它不可能那么小;还有人说,它是旧城区救世主街一座看似普通的阁楼,但按照地址去找却是一所酒吧;我自己呢,记得它就是一座普通的修道院,可也没有人相信。南特的公爵城堡。最离奇的亲历者报告竟然指向了这里。此外所有人都回忆,关押期间修道院里除了他们自己,没有别的犯人。每个人回忆的看守的身份都不同:我的看守是当年部队里的上司,有些人的看守是同乡同村的居民,或教区的本堂神甫;据说还有些人更惨——看守所长是自己的父母或其他长辈——这种人获释后好像都自杀了。我很庆幸我不是这种人。还有一种特殊的收押方式,犯人并不在修道院里居住。而是“在光荣、伟大、仁慈的国王陛下的恩典下,准予在原工作岗位尽忠职守,戴罪立功”(对我的判决原文是这样写的)。当然,即便如此,犯人也免不了受到修道院方面工作人员的严密监视。以我个人为例,我被拘押11个月后“遇赦”,重返陆军,到意大利继续服役。我身边的人几乎都是原先的看守;而休战期,只要时间够长,我还是要去到修道院(对这种地方怎么能用亲切的“回”字)接着挨打,之后再到前线去打人。我很庆幸我是这种人。至于“劳动”生活的具体内容,大家倒没什么争议——禁欲和挨打。具体方式为刚入院时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后期频率逐渐降低。尤为奇特的是,只要囚犯敢挺直腰杆,就要被打,而且是不定期突击式的毒打,以至于获释的人基本都瘸了腿或驼了背。就算获释后明知再也不会因为挺直腰杆而被打,他们也一定会谨小慎微地弯下腰。看守全身像。不过,根据保密协议,脸部当然不是照实画的。不过,虽说是“毒打”,所有人都提到,如果囚犯的身心确实达到了难以忍受“劳动”的程度,就会被释放。据说这是由修道院的“公益”性质决定的。具体说来,即使囚犯再怎么被看守们往死里打,这都是出于上帝意旨的“净化”;可如果囚犯不幸真的上了天堂或是下了地狱(后者可能性也许更大),那就是修道院的失误,使得本可以迷途知返的羔羊失去了改过自新的机会。因此,死亡就如同不连续函数的临界点,在此之上,一切正常;在此之下,不能容忍。禁欲的生活顾名思义,禁欲的理念会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修道院里不许播放情歌;囚犯在阳台放风时,绝对不许和过路异性聊天,违者除上述处罚,还可能受到看守的无警告射击;走在院内,放眼皆是相关的宣传品和标语之类;看守还会时不时嬉皮笑脸地试探——当然,此时,囚犯都会指天发誓:怎么可能!甚至气得目眦欲裂。而看守也会笑着走开。久而久之,放出来的犯人们个个都罹患了异性交流障碍。据说他们极其厌恶恋爱暗示和含性描写的文艺作品——这不是据说,因为我就是如此。他们伤心时,也许会叫嚷“上帝啊别再让我孤独下去了”;可是别人——讽刺的是,这里的“别人”往往也是看守——嬉皮笑脸地跟他开这方面的玩笑、询问这方面的事情时,他们又会气急败坏,如同凭空被人污了清白;除非在社交媒体上,他们竭尽全力避免与异性的任何交流,甚至借东西都不敢,就像狼群躲避觅食的猛虎。圣米歇尔山修道院,在芒什省(海峡省)的圣马洛湾。天气晴朗时,我们可以在布列塔尼的边缘望见它阴森的影子。它作为法国国王的监狱使用了三百多年,据说里面关押的都是要犯,而具体拘押方式我仍然未知。我只知道,囚犯的生存率微乎其微。3/Trois/Tri大家的共识谈完了,我再来谈谈我个人的见闻。由于至今生效的保密协议,我不能公开我进修道院的前因后果。我已经说的和将要说的一切,都是通过严格审核的。从进入雷恩修道院的第一天起,一个人就被“活埋”了,或者说“失踪”了。这与巴士底狱那种将一个活人存在的痕迹完全抹去不尽相同,你还存在于这个客观的物质世界和他人认知的主观的世界,被埋没的只是真实的你和你的真实。夜里,你为自己被抓进来的不幸和诸如此类的伤感泪流满面;可到了明天,你还是精神抖擞地来到岗位上;你也许会在一阵伤心时向你明知他们不会理解的人们梦话般抱怨自己的处境,过了一会就如同什么也没发生,因为没有在里面居住过的人根本不可能相信世上还有雷恩修道院这个地方。但它确确实实存在过。我曾经费尽口舌地乞求一个人相信我所经历的一切,这个人相信了。但我从“戴罪立功”到获释以来就没怎么见过他。服役的时候也是如此。在意大利时,修道院的看守和神甫向布列塔尼人部队宣传,如果我们能够取得胜利,就一定能(从仁慈的王上那里)赢得故土的自由解放。在那些寒冷的冬天里,这是支撑我们这支装备不齐的乌合之众的唯一动力。修道院的生活就像一把锥子,刺得你敢于违抗自己最强烈的愿望做最艰难的事——只为了摆脱它。只要取胜,我们将带着庄严的自豪而不是庄严的悲伤来到牺牲同胞的墓前,我们每一个人也终于不用过那低人一等的生活,终于可以不为过去的所失去的一切耿耿于怀。我们把一切——自己的,同胞的,故土的,都押在这场战斗中,竭尽全力。布列塔尼人部队使用过的徽章。Gwenn-ha-du!纪念碑。之后的事情我不说大家也猜得到。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也正是这次失败,我“自然”被调到了印度支那去继续“戴罪立功”,而根据一个什么我记不住名字的关怀海外服役人员的法案,殖民地部队不能再加以诸如此类的限制。于是我就“自由”了。但事情又没有这么简单。修道院里的记忆总能在不经意间朝你袭来——刷牙时,走路时,写报告时,拿起水杯时,就像毒蛇的一咬那样迅速而凶狠,使你瞬间麻痹,不愿做任何事情,除了在脑海里无限滚动播放你所经历的一切。看守打骂时的一言一行,都成为你最敏感的痛处,只要在你眼前重演,你就能以点带面,自动想到与此相关的凡此种种。在街头找到当年看守你的家伙,你愤怒地找他理论,但对于已经发生的事,你毕竟什么也改变不了。而他再怎么或真或假地道歉,毕竟也什么也改变不了。一切似乎还是那样,白天,你兴高采烈,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晚上,你惊慌失措,在黑暗中望见修道院的阴森轮廓,就像睡不着的男孩子在窗外望见鬼怪肆虐横行。4/Quatre/Pevar布列塔尼亲王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找遍了能找的所有地图,可确实没有找到“雷恩修道院”这个地名。从来没有。直到一天晚上,他竟然趴在地图上睡着了——那是一张罗马时代的地图,描绘的是两千年前,还叫“阿摩利卡”的布列塔尼。醒来后他看见,地图上半岛的整个轮廓,不知被谁用粗红笔圈了起来,旁边注了一行小字:“雷恩修道院”万元细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