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卡第13天寒假群文阅读江少宾散文

说起语文学习,阅读和写作是很重要的两个方面,每年高考作文分值一般是60分,现代文阅读40分,两项约占70﹪,成为高考语文最重要的部分。那么,如何提高阅读和写作能力呢?《东坡志林》里提到,有人问欧阳修怎样写文章,他说:“无他术,唯勤读书而多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懒读书,每一篇出,即求过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摘,多做自能见之。”可见,阅读是写作的基础,只有多读、多写,才有可能读透、写好。因此,如何在课本之外进行有效阅读,并通过有效阅读指导写作,成为我们广大学子最关心的问题。在网络如此发达的今天,大家接触到各类文学作品的机会大幅度提高,阅读的成本也大幅度降低,而另一方面,如何在繁杂多样的文学作品中筛选出经典、优秀的、历久弥新的作品,节约搜索时间、提高阅读效率,成为一个难题。为此三山语文从今天开始,利用寒假时间,精心选择一些名家经典,推送给大家阅读、思考,同时开展写作指导训练,这也是为了适应目前新的课程标准,特别是应对阅读任务群的新要求,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寒假来了‖这份成长阅读书单请收好广而告之‖三山语文和你一起寒假阅读

打卡第01天‖陈忠实散文

打卡第02天‖赫尔曼?黑塞散文

打卡第03天‖朱成玉散文

打卡第04天‖贾平凹散文

打卡第05天‖林贤治散文

打卡第06天‖简媜散文

打卡第07天‖李汉荣散文

打卡第08天‖王开岭散文

打卡第09天‖新疆李娟散文

打卡第10天‖陕西李娟散文

打卡第12天‖潘纤云散文

江少宾,安徽枞阳人,散文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散文》《天涯》等核心文学期刊,获得过人民文学奖、冰心散文奖、老舍文学奖、西部文学奖等,作品被评论界誉为葆有“底层立场、生命意识和悲悯情怀”。著有散文集《爱着你的苦难》《打开的疼痛》《无处安放的乡愁》《谁在深夜祈祷》等多部。最新散文集《回不去的故乡》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全书以乡情和乡愁为主旨,既是一部故乡回望录,又是一部乡村在现代化文明进程中的忧思录,更可贵的,还是作家对世道、人心和人性的深度挖掘,对世道、人心和人性的幽微理解,从而使得整部作品更真实,更全息,也更人性化。

旧书店江少宾记不清准确的时间了。那段时间,吃过午饭,我时常要下楼转一转。最常去的地方,是一家逼仄的旧书店。不远,步行八九分钟的样子,向右一转身,就有一排排的书映入眼帘。左手是一家琳琅满目的商行,右手是一家中等规模的香薰SPA。旧书店的门面,挤在正中间。它的逼仄是相宜的,像个小家碧玉,寻常的日子,便该是素面朝天,浓艳了反倒让人生疑。第一次,它的素净让我停下了脚步,左右两侧是两排高高的旧书架,中间,是一长溜看相尚好的书。一步步地挪过去,安妮宝贝、韩寒、村上春树、金庸、安意如……无非是一些时下流行的书籍,有些书不用看,就知道是盗版的。就在我准备抽身出门的时候,在一个不打眼的角落里,我忽然瞥见了一册《达利》。封面崭新,书页精美,厚厚的一大本,标价却只有5元。而在《达利》的旁边,还安静地站着一本《梵·高传》,标价也是5元。它们显然寂寞得太久,一些灰尘,已经钻进了书页之间。书店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女人坐在一张小桌子后面,抽烟。是一个有些落寞的女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副大大的金边眼镜,几乎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地上,是一撮零乱的烟灰和一堆更加零乱的白色的烟蒂。她似乎不爱说话,自始至终,她也没有站起来向我推荐。结账的时候,她也一直低着头,长长的女士烟夹在指间,袅绕着一丝淡淡的香气。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本祝勇的书:《旧宫殿》。我指了指《旧宫殿》,问她:这里是否有卖的?她终于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个看《旧宫殿》的女老板引起了我的好奇。大约是两个星期之后,我第二次踱进了这家旧书店。正是“五一”长假,旧书店里又只有我一个顾客。一切都还是两个星期前的样子,书架上的书,似乎也没有被大量销售的痕迹。那个喜欢抽烟的女人还是没有主动和我搭话,她只是站了起来,微笑着,指了指书架上的一个位置。正是在“达利”和“梵·高”曾经呆过的那个不打眼的角落,摆着一本《凤凰·草鞋下的故乡》,旁边,是祝勇的另一本书《西藏,远方的上方》和车前子的《中国后花园》。她对我似乎有了充分的了解,而且,她的微笑也是笃定了,我会满意她的推荐。我不能不在心里暗暗地承认,事实的确如此。我诧异地回头看了看她,她已经折身回了原来的位置。但她并不再看我,而是在抽烟,心事重重的样子。喜欢抽烟的女人并不少见,然而她的烟瘾实在大得离谱,刚扔了一只烟蒂,这会又接上了一枝。她的桌子上,这次摆的是《悲悯大地》。渐渐的我便发现,每一次她看的书,她自己开的书店里都没有卖的,而她推荐给我的,全部盖着科教书店的印章,但价格却非常便宜。最贵的一本书,她只要了我十元,而那本书真正的售价,两倍都不止。这些小小的便宜让我对她心生感激,甚至不止一次地暗示过她,她没必要这么做,该买的书我还是会买的。但下一回,我还是会直奔那个角落,那个角落像埋藏着一个不能说穿的秘密,总能带给我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淡淡地交往着,有书可读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那些我大多也喜欢的书,她看过了,便摆在那个角落里。我从来没有说破过这一点,我们之间,仿佛,也渐渐地形成了一种默契。有三次吧,她推荐的书我其实已经从网上买过,或者,并不十分感兴趣,但,付钱的时候,我还是显得格外惊喜。有段日子,因为种种琐事,我一直没空读书,也抽不出时间去书店,直到终于忙完了,已经到了旧历的年底。再次去旧书店的时候,店面已然装饰一新,耀眼的灯光,映着一张脂粉堆积的脸。她,已经不在了,一个矮而胖的女人,稳如泰山地坐在桌子后面。在“达利”和“梵·高”呆过的那个角落,埋藏着秘密的那个角落,站着盗版的于丹和易中天。我疑惑地掉转过身子,又探头看了看门面。上面是一张鲜红的喷绘:新知书店。女人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介绍道,买本看看吧,畅销书,刚进的。我看了看她,好半天才失望地说,我对畅销书没什么兴趣。她看了看书架,又看了看我,仰着一张无辜的莫名其妙的脸。打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进过那家旧书店。但每次路过,我都会探头瞄上一两眼。我是希望能再见她一面,我是希望能亲口向她表示一下谢意。如果有可能,我还想奉劝她,别抽那么多的烟。那家旧书店,我先后去过数十次,她看过的书,间接“赠送”给我的也已接近百册。案头,依然有一本未及读完的《中国美术史》。但在这一刻,我竟想不起旧书店当初的名字。甚至,除了一副金边眼镜和一张时常落寞的脸,我也很难再形容那个抽烟的女人,她的身高,以及她确切的样子。然而就在今晨,我猛然间发现,在《中国美术史》并不特殊的某一页,有一道铅笔的深深的画痕,旁边还写着一行小字:“狗日的张西亮,你怎么还不死??”最后一个问号,力透纸背,而且,穿透了两页。这是她的字吗?我想,应该是。披衣下床,从书架上抽出其他的书,在《中国后花园》,我终于再次发现了“张西亮”这个名字。我嘘出一口长气,像是解开了一道久久未能破译的谜。在嘹亮的晨光里合上书卷,我仿佛又看见了她,孤单地坐在桌子后面,黯然的神情,以及抽烟时落寞的样子。棉瓦房江少宾九十年代中期,我曾寄居在城郊的一家工厂。宿舍阴暗、潮湿而低矮,面积只有十五六个平方。两幢陈年的建筑形成一条逼仄的巷弄(像南方的“亲嘴楼”),蛰伏在工厂的深处,连接着十几户人家。前后两排,外观几乎一样——破败的外墙爬满青苔,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石棉瓦,隐约可见天光。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确切地描述它的方位,沉醉的夜晚,我不止一次地在巷弄里迷失了方向。巷弄的尽头是一间开水房,夏天,傍晚的时候,时常会出现排队打水的壮观景象。逼仄的开水房里,常年守着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一张宽阔的脸,常年呈现出刚刚走出蒸笼的模样。她的嗓门大得出奇,午休的时候,我时常在她的嗓音中惊醒,侧耳一听,却并不是在和人吵架,更多的时候,是在向人推荐她家的二姑娘。她就向我推荐过两次,第一次是一天夜里,她亲自带着二姑娘敲开我的房门,问过我的工作与具体收入,还耐心地询问我的双亲及其健康状况。屋里只有两张凳子,我只好傻傻地站着,在她的盘问里汗如雨下。如果她们带上了纸和笔,那一定和录口供没什么两样。她家的二姑娘成熟得太早,乍一看脸,她们俩像是一对孪生姐妹;仔细看看身材,还是非常相像。姑娘很听话呢,她不无骄傲地说,高中读了一年之后,还是听话地回头上了技校,技校毕业之后,便顺理成章地进了这家工厂。她自己,原来应该是在整装车间,在轰鸣的整装车间里,喜爱说话的人,久了,嗓门都会变得非常大。第二次是她一个人,记不清我们当时到底都说了些什么,但后来,她刚刚走出蒸笼的脸显得非常失望。我已经记不确了,隐约,她是不满意我所从事的文字工作,但现在想来,应该是与我事后漠然的态度有关(她曾留过女儿的联系方式,但我一次也没打)。她家的二姑娘,后来,终于嫁给了本厂的一名销售员,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呢,又是个独生子,果然比我强。六年之后,我去这家工厂采写报告文学,才听说他们的婚姻并没有维持多久,女儿冲破世俗的藩篱,爱上了一个半百年纪的副厂长,一时间传为佳话。还是说棉瓦房。与开水房毗邻的是职工澡堂,锅炉盛大的热汽,阴云一样遮天蔽日,在石棉瓦上四处弥漫,加剧了棉瓦房的潮湿与阴暗。邻居们为此多次提过合理化建议(那几年,几乎所有的企业都在“合理化”),但居住在这里的职工要么人微言轻,要么是已经懂得,有一些建议注定不被采纳。一些拖家带口的职工只好把房子廉价租出去,或者,想方设法地求人,重新争取一套住房。只有那些毫无办法的职工,才长年累月地卧在这里,像一股长途奔袭的暗流,到这里也就想歇息了,再也不想掀起一丝波浪。比如左邻,住着一个年过花甲的退休老人;右舍,住着一对母女俩。我在这里住了三年,老人的腰就弯了三年:第一年,老人的腰大约还佝偻成度;第二年,就成了;第三年,就已经接近于90了。可见人一旦老迈,地球的引力就再也无法抵抗。老人很少抬头看人,也很少主动和人搭话,走路的时候,步子总是急急的,像地上躺着什么宝贝,等着他去发现。老人的确时常会有些收获,比如一枚硬币,或者一张食堂里的饭票,金额都不大。想再大,也难。每次拣到什么,老人总要喊我们出来看,看的人一多,老人就拼命地昂起脸,那只泄了气的苍白的皮球,也只有在这时候,才散发出兴奋的红光。渐渐的,老人拣钱的频率简直高得不像话,天上像是在掉钱,让左邻右舍都养成了低头走路的习惯。有一次,老人拣到一枚硬币,“菊花”中间有个小孔;第三天,老人又拣到一枚硬币,“菊花”中间仍有个小孔。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面是疑惑,一面是惊讶。在围观的人群里,每次都有那对母女俩。母亲是个寻常的中年妇女,像个小媳妇,低眉,拢手,言语都是轻的。女儿只在十二三岁,黑而且瘦,胸脯扁平,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一号门里的主妇似乎一直无所事事,又是个“大嘴巴”,最大的爱好就是散布小道消息,且往往言之凿凿,仿佛每件事情她都恰好在场。据她讲,丫头是个私生子,和她私通的那个男人是个车间主任,“能量大得可怕”。我有些疑惑,一个车间主任能有多大的能量?她自己,原先只不过是个扫地的罢了,后来因为孩子,男人便安排她进了车间。干嘛?她还能干嘛?只管拿钱就是了。“大嘴巴”的神情透出对我的莫大的信任,似乎,这个天大的秘密,她只告诉了我一个人。棉瓦房泥土斑驳的墙壁,一点也不隔音。早起的时候,我总是能听见她读书的声音,洗碗的声音,做早饭的声音。偶尔,还能听见母亲在大声地诅咒,子弹似的呼啸而出,恶毒而难听。这时候的她,再不是白天里的那个小媳妇,仿佛变了个人。这时候,我时常想起“大嘴巴”说过的那个秘密,心里久久无法平静。具体的时间已经记不确了。总是在深夜,母亲的抽噎宛如天边隐隐的雷声,压抑而低沉。女儿始终没有出声,也许是睡过去了,也许是她根本就不能够懂得,究竟该如何安慰自己的母亲。在那三年的漫长记忆里,母女俩似乎一直没有好好地沟通过,紧闭的房门后面,她们的夜生活就是一段默片,无法揣测,也无人看见。周末的黄昏,或难以安眠的深夜,我时常出门散步。穿过一条短促的小街,就是车流如织的二环路,往北,是喧嚣的城市;往南,是一个名叫南湾的城中村。村庄在城市豪迈的步伐里已经不存在了,成了一座等待铲平的空村。虽然蓊郁的田园早已日渐荒芜,然而,黄昏或深夜的田园里,总是徜徉着一对对情侣,徘徊着一个个行迹可疑的南湾的女人。有一年,报上时常有关于“南湾”的百字新闻,一些无地可种无业可就的女人只好发掘自己的另一片土地,毕竟,对于有些人来说,生活才是第一重要的事情。离开棉瓦房的那年春天,我照了一张相片。相片上的我坐在田埂边上,四周茅草葳蕤,点缀着夕阳的万道金光——背景真是美啊,只是,我瘦削的脸一片模糊,茫然不知去向。暧暧远人村江少宾天黑了下来,一团团乌云在山脊上翻滚。凉飕飕的秋风扑进阴翳的山谷,裹挟着氤氲的雨意。我不止一次经历过皖南山区的秋雨,铺天盖地,像一个吹口哨的少年,来的急,去的也快,一盏茶的功夫,便从这座山头赶到另一座山头。山头与山头之间的逼仄盆地,星散着一座座人迹罕至的古村落。上世纪九十年代,我经常一个人,徒步探访那些古村落,但这一次,我几乎没有准备,甚至没有带一把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是继续进山,还是趁早回头呢?进退维谷间,只见一辆拖拉机冒着黑烟,突突突,一蹦一跳地,朝我开了过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乡握着方向盘,猛然间看见我,一脸狐疑。我喜出望外,急忙迎上前,老乡警惕地盯着我,直到确信我并无恶意,才跳下拖拉机,露出一口白牙,不相信地说,“你一个人啊?胆子不小哦。山里面还是山,一点都不好耍……”我递过去一根烟,“山里面还是山,你这话很有禅意啊!”他接过烟,将过滤嘴在大拇指的指甲上用力戳了戳,麻利地点上火,饱吸一大口,笑容舒展开来,眼角的皱褶像一把打开的折扇,“快下雨了。山路不好走,后面也颠得很喔……”这是愿意带我了,我感激地握着老乡的手,纵身跃上拖拉机。突突突,拖拉机又蹦蹦跳跳了起来,像一只钢铁铸成的袋鼠。崎岖的山路年久失修,裸露着一块块大大小小的石头,像一条干涸的灰白色的河床,铺陈于山谷,蜿蜒于山腰。拖拉机的箱体已经颠坏了,底板上的铁皮山路一样凸凹,纵横交错着五六道手指粗的裂缝。我小心翼翼地坐在箱体边沿,一面张望着绵延不绝的山路,一面心不在焉地和老乡攀谈。“我姓程,程咬金的程。坳里都姓程,他们都叫我大老程。”大老程算是土著了,自祖父那一辈起就住在这片山坳里,几代人了,一直没有搬下山去。这些年,年轻人陆陆续续搬走了,大老程的两个儿子也在五十里外的集镇上置了房子,老大开了一爿早点铺,老小修摩托、卖百货,日子过得很红火。两个儿子家里都好住,但他不愿意下山,夫妇俩就守着一幢空荡荡的老房子,种着两亩薄田,和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一起,和大山深处鬼火一样明灭的煤油灯一起,慢慢衰老。“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我们不干涉。人啊,也就几十年好活,怎么活,魂都不能丢。我讲你懂啵……”我自然是懂的,却不好接话,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不止是代沟。“山里,苦吧?”我原本想说“寂寞”,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沉默了片刻,嗓门忽然大起来,“苦什么?不苦的。住习惯了,哪里都一样。楼房我住不稳,人风飘飘的。我不讲假话……”大老程很健谈,也许他是在山里住久了,没有人交流,而我,恰好是一个合适的听众而已。山里不缺米,不缺柴,也不缺素菜,缺日用品。因此每隔十天半个月,他总要下一次山,帮邻居们办采购,顺便去看看两个儿子。我俯身看去,箱体里果然四散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塑料桶和塑料袋,塑料袋里分类装着一些零散的物件,香烟、肥皂、食盐、红糖、牙刷和牙膏,等等;几个大塑料桶里,分别装着菜籽油、老陈醋和高粱酒。“坐好咯!”话音刚落,峰回路转,拖拉机甩了一个很大的急弯,天地间豁然开朗,层层叠叠的群山迎面扑来。短暂的欣喜之后,我惊愕不已,身侧竟是几丈深的悬崖,拖拉机走的已经不是什么山路了,而是山腰上的一条白练。大自然的鬼斧劈掉了半边山坳,残存的山路挂在绝壁上,像一个不服输的人,和风雨对抗,和时间赛跑。在大自然的怀抱里,生命越卑微,意志越顽强。我提心吊胆地盯着大老程,双手抓紧拖拉机,狂乱的心脏敲起激越的鼓点。拖拉机慢了下来。空山无人,左边依旧是悬崖,右边依旧是峭壁。稀稀疏疏的竹栏杆形同虚设,大部分已经断掉了。大约四十分钟过去(或许没有那么长),一言不发的大老程忽然停下拖拉机,贴着峭壁蹲下来,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两根压瘪了的香烟。他看出我的胆怯,一边点烟一边憨笑,说,“我开好几年了,摸黑都开过。你坐稳就是了,没事的。”我已经说不出话来,手脚僵硬,后背透湿,只好小心翼翼地,扶着峭壁,慢慢挪下拖拉机。扶住峭壁我才发现,峭壁上怒放着一丛丛蛋黄色的、乳白色的野菊花,香气清洌。我贪婪地饱吸着山泉般清洌的香气,顿时心旷神怡。大老程停车的地方无遮无挡,周遭一览无遗,纵目望去,一座座白墙黛瓦的老房子,散落在对面的山坳里,绿树扶摇,炊烟缥缈;远处的山峦跌宕起伏,如一匹脱缰的奔向远方的野马。远方究竟有多远?我不知道。我一次次远足,大地永无尽头。天忽然亮了几分,一抬头,穹顶露出一个豁口,圆圆的,像一口古井。豆大的雨点劈面砸下来,周遭漫起一股土腥气。大老程立即扔掉烟头,突突突,拖拉机向对面的山坳盘旋而去。雨,密密集集地下着,我俩无遮无挡,浑身上下很快就湿透了。那一段开了多久呢?我没有印象了,寒意占了上风,也仿佛没有了恐惧。等我感觉拖拉机差不多快要散架时,大老程说,到了。是一幢外墙斑驳的徽派老建筑,左右两扇花窗都是精微的木雕,上下嵌着两大块砖雕。地基很高,拾级而上,门槛石两边遍布青苔,檐下的雨帘后面,站着一个惶惑的中年妇女,青铜色的脸上浮着一抹恬静的浅笑,像一枚陈年的核桃。大老程走在前面,说着方言,妇女没有接话,只是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帘,朝我弯了弯腰。七八个乡亲围了上来,有人穿着雨靴,有人拖着凉鞋,还有人踩着我幼年时踏过的木屐。令我讶异的是,乡亲们的脸上都挂着宠辱不惊的笑容,那种从容与淡定,此后我再也没有遇见过。皖南山区的天,黑得很快,大老程将我安顿在小儿子住过的偏房里,并再三嘱咐我晚上不要出门。七点钟过后,夫妇俩就睡了,我站在窗前,隐约可见灰白色的山路从雨雾里浮出来,像系在草绿色的裙裾上的一条窄腰带。雨下了半宿,除了雨声,周遭太静了,最后,连雨声都是静的,一滴,两滴,三滴……我恍如置身一口大池塘,一滴雨声过后,水面上荡起一圈涟漪。一滴雨声,又一滴雨声,雨声和雨声之间,是长夜般深邃的岑寂。这悠远的雨声让我心神恍惚,我感觉自己成了一枚草叶,飘然入梦。雨声什么时候住了,耳畔响着此起彼伏的雄鸡报晓声。我半寐半醒地躺在床上,不见天光,屋顶上的亮瓦还是暗的。夫妇俩已经起来了,房间有了烟火的气息,洗漱声,咳嗽声,拾掇柴火的声音,以及柴火的突然炸裂声。我躺在床上,仿佛回到了童年。童年那些与世无争的早晨太安逸了,外面的世界,忙碌在我的世界外面。赖到不得不起床的时候,天已经晴了。绿叶清亮,烟岚在山巅盘绕。大老程拎了根棍子,陪我在村子里转悠,说是村子,其实就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蜿蜒着,串起十一栋老房子。路边,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潺潺流过,卵石中间,还蹦达着几只近乎透明的石虾子。小溪的源头在半山腰,泉水汩汩汩,从岩石缝里蹿出来,形成一条瀑布似的山涧,“水很甜。夏天透心凉,就是冰水。”大老程年轻时上去过,如今已经没有办法上山了。路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没有人知道,路是在枫香、麻栎、油松、朴树、栗树、黄檀、荆棘和山石间消失的。如今,大家也不敢贸然进山,山里毒蛇多,五步蛇,断尾蝮(大老程叫“土球子”),也有竹叶青和眼镜蛇。打大老程记事起,至少有八个砍柴人被蛇咬死了,大老程的父亲是其中之一——人还没下山神智就昏迷了,揪着草皮抽搐,被蛇咬伤的手指肿成了茄子,伤口周围隆起一个黄豆大的血泡。两个小时不到,人就走了……那个盛夏的午后是大老程最痛心的记忆,二十年后重提,他依旧红着眼圈,摇头叹息。菊花。栀子花。梨树。桃树。垂丝海棠。木芙蓉。花团锦簇。一蓬蓬蔷薇热热闹闹地翻过墙头,一团墨绿,浓得化不开。仔细看,山墙上还蹲着一只鸡,懒洋洋的,左顾右盼。一条黑狗卧在墙脚,大吼一声,突然弹起来,看到大老程,又箭一样射过去。家家户户门前都有木槿,一人多高,像整装待发的士兵。家家户户地基都很高,大门洞开,大老程朝屋里打着招呼,一路散着“红塔山”烟。皖南山区的方言太难懂了,他们之间的交谈语速很快,像枝头叽叽喳喳的鸟语。我再次看到那些素净的笑容,从黑黝黝的户牖里,皮影一样闪出来。有老人,刚起床的样子,面目模糊,裸着上半身;也有乱蓬蓬的妇女,跑出来,接过烟,却不看大老程,旋即转身离去。每下一次山,大老程都能揣回一两包软盒装的“红塔山”烟,当时这是好烟了,一包七块钱。“儿子给的,他们都抽这个烟。抽这么好干嘛?钱也不是那么好赚的……”我没有接话,他的口气听上去像是炫耀,又像是埋怨。小路尽头的山坡上是一片低矮的茶园,茶园四周,围着一大片茂盛的向日葵。阳光从对面的山脊上瀑布一样泄过来,葵林一片金黄,亮得耀眼。没有风,丛林深处不时爆出一两粒鸟鸣,山坳里,回声清越。时间仿佛停滞了,大山岑寂,静得能听到草叶的呼吸,能听到流云拂过树梢。我出神地看着洗刷一新的白墙黛瓦,屋顶上炊烟飘拂,像一条条透明的纱带。午饭过后,大老程开着拖拉机送我出山。青山如洗,鸟鸣深涧。坐在箱体后面,绝壁上的山路仿佛开阔、平坦了许多,山坳里的小村渐渐远了,终于又消失在绿荫深处。快下山时,大老程忽然亮起嗓子唱起了山歌,悠然自得的旋律回荡在空山,如万壑松涛,排空而来。我不知道大老程彼时的心境,在我,是像迷恋童年一样迷恋那种静谧,是突然想留下来做一个山民,在山坳里盖一间小房子,种一亩水稻,栽一亩棉花,再辟一片茶园、开几垄菜地……这简单的愿望其实又是多么奢侈啊!如今,时光飞逝,我已是中年,那个简单的愿望,依旧未实现。有些地方,我们一辈子只有可能去一次。那座人迹罕至的小山村,我竟没能记住它的名字。也许,它原本就没有自己的名字。最后一个铜匠江少宾金银铜铁锡,铜在正中间,这个约定俗成的顺序奠定了铜的使用价值和经济地位。那是一个物质贫乏的年代,牌楼还没人穿金戴银,但已经有了铜制的饰物与器皿。听大人说,齐奶奶家有一个永乐年间的铜盘,祖上传下来的,巴掌大小,盘底刻着两条龙,多少年了,龙须还看得一清二楚。那家伙值钱啊!值多少钱呢?我们都不知道,谁也没见过那个铜盘。我们只见过一次戴在脖子上的小铜锁。有一年正月,“杀猪佬”抱着孙子在村子里串门,孙子鼻子上拖着清鼻涕,脖子上晃着一把小铜锁,亮晶晶的,像一只小螃蟹,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我们都不喜欢“杀猪佬”,他常年杀猪,身上总有一股尿骚味,但我们都没有见过小铜锁,于是都忽略了他身上的味道。“杀猪佬”看穿了我们的心思,他一面看人打麻将,一面抱着孙子在麻将桌边晃来晃去,不让我们伸手摸。“杀猪佬”五十几岁就抱上了孙子,大家经常开他的玩笑。说来可能没人信,“杀猪佬”还不是牌楼最年轻的祖父。牌楼最年轻的祖父还不到五十岁,个子不高,体型偏瘦,一头黑发,看背影就是一个小伙子。他是牌楼烟瘾最大的人,眼睛一睁就摸火柴,牙齿缝里都是烟垢,口腔里喷出的味道就像“杀猪佬”。那把螃蟹状的小铜锁从此成了牌楼人的谈资,见过的逢人就说,没见过的逢人就问,然后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议论。冬至大娘忍不住,杵着拐杖,拎着小脚,去问老憨,老憨边咳边说,铜锁啊?一个起码要三四百,死贵的——咳咳,咳,我的妈啊,咳死咯——你想打啊?没听讲谁能打啊……冬至大娘脸上堆着笑,拎着小脚,默默地退了出去。老憨过去是游方铜匠,老伴离世之后,年纪大了,又患了咳疾,便心灰意冷地呆在牌楼。铜匠按营业方式分为两种:一种是没有店铺的游方铜匠,挑着一副担子,早晨出门,走街串巷,手持五块铜片串成的“铜串子”,到那烟火稠密处,手一抖,铜串子抖开了,一阵哗啦啦叮铃铃脆响;手再一抖,铜串子立马收成一叠铜片,那做派,仿佛唱戏的甩水袖一般,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要多舒展有多舒展。铜串子是游方铜匠的行当招牌,而那叮铃铃的铜串声,也算是铜匠行当的特色吆喝。听到那叮铃铃的铜串声,就有人循声探出头来,招呼着,“喂,换个脸盆吧!”或者,“喏,给铜瓢接个把咧!”一般来说,游方铜匠主要就是修修补补,碰到连阴雨,也会歇下来,打制一两件居家过日子的小器皿。老憨年轻时游遍了四方,自己挑着担子做铜匠,徒弟担着挑子做货郎。不是老憨刻意盘剥自己的徒弟,而是铜匠收入微薄,乡下人骨子里节俭,一年到头,并没有多少需要修修补补的活儿。迫于生计,有些游方铜匠干脆把副业变成了主业,一门心思做货郎。别看就是些油盐酱醋、针线头绳什么的,货郎做的是无本生意,而且送货上门,薄利多销,家家户户都需要。老憨年轻时劳碌惯了,老了,闲不住,也不愿意坐吃山空,于是做了“补锅佬”。补锅佬就是补锅匠。牌楼出过多种营生,但一直没有专门补锅的匠人。老憨于是填了这个空,大到淘米洗脸的面盆,小到吃饭喝水的瓷缸,他能修的修,能补的补。小修小补的,又是隔壁邻居,老憨不好意思收钱,每次都是好一番拉扯,“我一个人,做么事呢?歇着也是歇着……”最后自然还是收了。也有眼疾手快的邻居直接把钱放在窗台上,老憨佯装没看见,咳咳咳,咳成一张大红脸。老憨十六岁开始学徒,做了半个世纪的铜匠,盖了房子,结了婚,四个孩子也都扯成了大人。三个女儿都许了好人家,生活富足,家庭安稳,没让娘老子操过心。让老憨操碎心的,是宝贝疙瘩一样的老幺。老幺学了一年铜匠,不想学了,改学木匠,还没学出师,竟把师傅未成年的小香芋拐跑了。那还是一个媒婆操持婚姻的年代,这伤风败俗的举动,成了方圆数里妇孺皆知的丑闻。木匠抬不起头来,只好拿老憨撒气,威逼,找茬,要人。老憨忍气吞声,撂下铜匠担子,风雨无阻地出去找,哪能找到呢?人海茫茫,杳无音讯。老幺再回来的时候木已成舟,拖家带口了。当年那个粉嘟嘟的小香芋气球一样瘪了,成了一个满脸雀斑的小母亲。木匠死活不让女儿进门,老憨上门求情,木匠冷着脸,一声不吭。或许是颠沛流离的生活磨砺了她的心性,也或许是不堪忍受乡亲们的闲言冷语,大半年之后,香芋用粉笔在门上写了一句话,“不要找我!就当我死了……”无声无息地离开了牌楼。香芋的决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是彻底的消失,义无反顾,再也没有回来过。木匠没有追问女儿的下落,作为丈夫的老幺也没有出去找过,苦了那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每当日落,喉咙都要哭破了。“找什么找?老子真没事做!死了拉倒……”老幺没事人一样歇了下来,除了带孩子,几乎什么也不做。老憨自己是个孤儿,心疼孙女,又拿儿子毫无办法,只好由着他去。家里只有两间卧室,堂屋还连着厨房,每个墙脚都堆满了杂物,各种各样的农具,一麻袋一麻袋的稻子,已经没有地方下脚。老幺的薄情寡恩,让老憨彻底寒了心,他不愿意整天和老幺大眼瞪小眼,便在厨房后面搭了一间柴屋,躲进去,眼不见为净。柴屋光线昏暗,只有巴掌大的一扇窗户透进一片光亮。老憨戴着老花镜,佝着腰,埋着头,控制不住地咳咳咳,修修补补。半明半昧间,老憨猛然抬头,就像一头刚刚复活的怪兽。那间柴屋我们只进去过一次,潮气太重了,墙角渗水,铺着一层干稻草。柴屋里没有柴,地上堆着铁砧、手钳、铁锤、木槌,以及碎铜屑、破铜片之类的,还有许多待加工的半成品,最醒目的,还是那副抵在墙脚的铜匠担子。铜匠都很一副考究的担子,实际上就是两个长方形的木箱子,拣最好的木头找最好的木匠打的。前担的箱体上有两只长抽屉,里面放着工具和半成品的坯件;后面的担子上也有只长抽屉,下面是风箱,专供生炉子着火用的。这样的担子在铜匠行业中被称为“熟担子”,“熟铜匠”支起风箱,生起炭火,一字摆开模具,化铜浇铸,边加工边销售。“生铜匠”除了有一副“熟担子”,还有一副“生担子”。“生担子”就是两只竹箩筐,用来放置各种铜器和交换来的废铜,是小铜匠跟在师傅后面,走村串巷时用的。老憨的箱子已经褪色了,外面还捆着三四根竹青色的细藤条,有两根已经散掉了。老憨比“杀猪佬”大方,我们解开细藤条,翻箱倒柜,他既不阻止,也不恼,有时还会停下来,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介绍箱子里的工具,“这个是錾子,可见过?錾花的……”老憨爱用疑问句,又自问自答,慢条斯理、漫不经心的样子,很像我一生老好的祖父。或许,对于一个多年从事手工制作的艺人来说,时光本身就是悠然的,也唯其悠然,才能沉下心来,赋予手工打造的物品以感情,以灵性。除了止不住咳咳咳,老憨干活时几乎一言不发。我们蹲在他前面,看着他左手夹着一块铁片,右手拎着一把小锤子,在一块黑色的铁砧上敲敲打打。敲,是铜匠入门的必修课,也是一个铜匠必须掌握的基本功——落锤重,容易将铜打破,落锤轻,物件的形状就难以保证——对火候和时机的把握,考验着一个铜匠的技艺和水平。许是一通百通,民间艺人的手都很灵巧,老憨不仅会补锅、打铁,还会垒灶台,砌猪圈。垒灶台砌猪圈都是瓦匠活,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瓦匠活,尤其是烧柴火的土灶台,没有经验的瓦匠根本垒不出来。有一年蔡老三图省事,给分家单过的娘老子垒了一口土灶台,结果,一点火,浓烟往家里一个劲倒灌。灌了两天,娘老子受不了了,找老憨,老憨上上下下看了看,对蔡老三说,“你造的啊?还是你来吧——咳咳,咳咳——上去把烟囱拆掉……”蔡老三如法炮制,果然就顺畅了。除了老憨这样的游方铜匠,还有一种是有店铺作坊的铜匠,他们和铁匠一样有自己的炉子,无论是加工铜烟壶、铜唢呐嘴,还是打造铜器具,都需要炉子熔化各种铜原料。破罡街上只有铁匠铺,没有铜匠铺。镇里和县城也没有铜匠铺。铜匠铺太铺张了,投资大,而需求量却很有限。有一年,我在上海城隍庙附近闲逛,无意间邂逅了霍强师傅的“铜作坊”。霍师傅是浙江丽水人,在外祖父的铜匠铺子里长大,耳濡目染的,便跟着外祖父做了一名铜匠。有铺子的铜匠收入高,经营有规模,打制的物件成批量,手艺好的铜匠还有固定的客户。城隍庙里好几家商户都认霍强的外祖父,外祖父年纪大了,不愿意挪窝,霍强便打着外祖父的旗号,另起炉灶,把自己的“铜作坊”开进了上海城隍庙。提起外祖父,霍师傅有些伤感。外祖父做了一生的铜匠,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到了应该安享晚年时,却被肺癌夺走了生命。经年累月接触铜屑和铜灰,铜匠艺人到了晚年肺都不好,肺癌、肺心病、肺气肿,是这个行当的常见病。铜器越大越值钱,但霍师傅却热衷于“小”,在他的铜作坊里,鱼、猪、羊、铜锁、铜壶、项链挂件、钥匙吊坠、仿古手环……琳琅满目的小挂件有的袖珍可爱,有的古色古香,有的高贵典雅。作坊后面就是操作间,四四方方的工作台上摆着几十种工具,大大小小的锤子、铁砧、刻刀、錾子……三个年轻的学徒在操作间里忙碌,一块毫不起眼的铜皮,放在炭火里烧软后再锤打、变硬,再放入炉中烧一遍,接着再锤。人在作坊里流连,那富有节奏、韵律和力量的敲打声就像一阵阵欢快的旋律,让人忍不住驻足,屏息,用心聆听。铜匠工艺和铁匠很类似,只不过制铜是个细活,考验的是匠人錾花描朵的机心,巧夺天工的匠心,十几斤重的铁匠锤子是使不上的。一件铜器,要经过下料、折边、退火、定型、焊接、捶打成型、捶打抛光、包边等几十道工序。你能想到吗?打一个简单的铜火壶,至少需要七天时间,经过三十多道工序。因为发自内心的热爱,霍师傅坚持手工捶打,即使利润微薄,即使做一件铜器需要十天半个月左右。“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为了保证品质,也为了授徒,最关键的成型和抛光,他总要亲自动手。在他眼里,任何一件亲手打造的铜器都是有生命的“灵物”,而不仅仅是获取财富的手段。那三个学徒,是霍师傅从老家请来的,包吃包住,每个月还要根据营业收入发工资。年轻人不愿意学铜匠,老憨那种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游方铜匠,生存空间几近于无,更不可能再有了。老憨是牌楼最后一个铜匠,也是最后一个“补锅佬”。他是哪一年走的?我记不确切了,只记得五婶说过,老憨临走前,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咳出了一大海碗血。“老幺都不沾边,怕传染,你讲可还是个人?可怜咯……”我在霍师傅的作坊里买了一把小铜锁,亮晶晶的,像一只小螃蟹,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儿子戴着去了一趟夏令营,结果,弄丢了。唢呐声咽江少宾雪积了一夜,被子一样铺满村外的平畴,朝霞纷披的巢山,成了一个肿胀的白面馒头。瓦屋顶上的炊烟已经升起,暖暖的,像母亲的灵魂,在天地一样盛大的虚空里,缥缈着散去。嘎吱。嘎吱。嘎吱。踩着厚厚的积雪,响器班子神情淡漠地走进了牌楼。领头的中年人看着有些面熟,国字脸,胡子拉碴的,草绿色的羽绒服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污渍。几个陌生的锣鼓手跟在他身后,都拎着响器,其中还有一个中年妇女,穿着一条紧身的黑皮裤,扎着波浪一样的马尾辫。后来我才知道,她负责音响,锣鼓和唢呐停歇时,她会跟着伴奏带引吭高歌,《父亲》《母亲》《二泉映月》《苏武牧羊》《十二月哭娘》……训练有素,混过大场面的样子。老西从屋里迎出来,久别重逢一样,摇晃着中年人的手。中年人似乎并不习惯这种寒暄,他一面请老西帮忙清除香樟树下的积雪,一面里里外外地忙碌着,扛出一张桌子,搬出两条长板凳,又牵出一根长长的接线板,插上电源。亭亭如盖的香樟树在大门外右侧,主事的已经把树下的那一片空地,提前留给了响器班子。牌楼人不看重生,看重死,体现在丧事上,各种繁琐的规矩不胜枚举。比如响器班子的位置,要在大门外,右前方,中间还要让出一条正对大门的通道。这条通道是供出殡用的,牌楼给予亡人的优厚待遇,是对皇家礼仪的简单模仿。再比如老人寿终正寝,谓之喜丧,家属会请人来唱戏,说大鼓,放露天电影……凡此种种,牌楼人为死亡营造了一种喜庆的氛围,赋予死亡一种超凡脱俗的形而上的意味。亡人的哀荣,活人的脸面。给予亡人的哀思,是活人对死亡的一次预演。唢呐,响起来了。接着是锣鼓。中年人站在树下,昂着头,神情专注地吹着唢呐。他太投入了,唢呐声时而宛转,如泣如诉,时而高亢,阳光一样嘹亮,时而又虚无飘渺,余音绕梁。我靠在门框上默默地听着,又想起远行的母亲,禁不住悲从中来……这是一个摄人心魂的唢呐手。一开始,我怀疑他只是做做样子,遍地假唱,没人规定唢呐手不可以“假吹”,但我很快就确认了,他是真的在吹,吹的还不是葬礼上那些一成不变的曲子,而是即兴演奏,是他自己的创作。牌楼竟有这样的异人么?我有些惊奇,问老西,老西不相信地瞪了我一眼,铜铃一样的大眼珠从烟雾里突出来,“你不认识他?吹爷家的老幺,金虎啊……”我一拍脑袋,记忆瞬间复活了,难怪看着有些面熟呢,原来是那个“跟屁虫”啊!说起来,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金虎“跟屁虫”一样跟着吹爷,大冬天的,吹爷要起早,他也锲而不舍地跟着,吸溜着长虫一样的清鼻涕。我们也喜欢跟着吹爷跑,一来二去的,打打闹闹的,大家便都混熟了。牌楼有两个“爷爷”级别的人物,一个是步枪大爷。步枪大爷一生未婚,孤身一人寄居在牌楼。一到农闲,步枪大爷便领着一群孩子在田畈里“打日本鬼子”,他眯起一只眼睛,两只手一前一后,端成一杆步枪的形状,然后“啪叽”“啪叽”“啪叽”,孩子们佯装中弹,慢慢地倒在田埂上。歪倒在地的孩子忍不住笑了,爬起来,继续玩……和朝夕相处的步枪大爷相比,“吹爷”就是一个传奇人物。吹爷是远近闻名的唢呐手,让牌楼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用一支唢呐,“吹”来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田螺姑娘”。吹爷家里兄弟多,穷,好几个弟兄都打着光棍呢。有一次,他去吹一个白事,东家是个有钱人,喜欢大排场,唱戏的,说大鼓书的,轮番上阵。轮他出场的时候天已擦黑,一曲《百鸟朝凤》,把屋里屋外的人都震住了,渐渐散去的人群又聚拢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吹唢呐的穷小子,脏兮兮的,东家原本以为是来混饭吃的,没料想竟有这等水平。东家立即差人在院子里掌灯,穷小子没有推辞,夜露垂降的乡村大院里,又响起了嘹亮的唢呐声。没有人知道那一晚他究竟吹了多少支曲子,老一辈人还记得的是,第二天,东家把唱戏的说大鼓书的都打发走了,只留下他一个人。第二天,他一个人不间断地吹。人越挤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吹成名。他这一吹,东家女儿的魂就给勾走了。他吹到哪,东家女儿就追到哪,追到哪也不说话,只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他既欢喜,又忧心,门不当户不对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点指望都没有啊。虽然已经死了心,毕竟青春年盛,穷小子把所有的激情都给了唢呐,如醉似狂的唢呐,只吹给她一个人听。她听懂了曲中的情,也听懂了曲中的怨,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像旧戏里的小姐一样,半夜翻了墙头,和穷小子定了终生。东家震怒女儿的伤风败俗,脸挂不住啊,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奈何女儿寻死觅活,最后还是嫁给了一穷二白,棉袄上还打着补丁的唢呐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东家绝情,再也不准女儿回门,老死不相往来了。穷女婿争气,硬把一支唢呐吹得天花乱坠,红事有人请他,白事也有人请他,靠着一支唢呐,养活了一家五口人。渐渐的,便赢得了“吹爷”的名声,时间一长,大名反倒都忘了。“唢呐,其制如喇叭,七孔,首尾以铜为之,管则用木。不知起于何代?当是军中之乐也。今民间多用之。”我国发现最早的图像资料是云岗石窟中吹奏唢呐的壁画,云岗石窟是北魏时期开凿的石窟,因此唢呐的历史至少可追溯到这个时期。有关唢呐的文献记载最早可见于明代,王磐《朝天子·咏喇叭》中云:“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身价。”明代以后,文献中对于唢呐的记载就更多了,说明唢呐已进入了繁盛时期。从“军中”到“民间”,唢呐究竟演绎了一段什么样的流变史?这已无从稽考了,但在过去的响器班子里,唢呐手一直是配角,给敲锣的帮腔,给打鼓的伴奏,一直到了吹爷,唢呐手才从配角变成了主角,唢呐不开腔,锣鼓不开场。一个唢呐手的水平,决定了一个响器班子受欢迎的程度。那是吹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时代,方圆数里的白事,第一个不能少的,就是吹爷的唢呐,有老人甚至专门丢了话,“要把吹爷请来啊,热热闹闹的,把我送走……”一俊遮百丑。能听一回吹爷的唢呐,丧事办得再寒酸,大家也都不在意了。迎来新人,送走故人,吹爷把自己的头发提前吹白了。在多年的走村串巷中,吹爷先后收过七个徒弟,可徒弟们走的走,改行的改行,到头来还在吹唢呐的,只有吹爷一个人。学唢呐苦,要练憋气,练换气,还要练指法,练发声,几天练下来,嘴疼,腮疼,头疼,手也疼。吹爷授徒严,为了练习一个指法,同一个手指抬起又放下,一天要抬起、放下几千次……“三年满,四年圆,五年再挣一年钱。”约定俗成的行规以及吹爷的魔鬼训练,让不少年轻人望而却步。衣钵无人继承是一个艺人最大的缺憾,最让吹爷伤心的,还是金虎对唢呐的背叛。或许是老幺的缘故,金虎深得吹爷的喜爱,大约吹爷也有心将自己的手艺传给他。金虎一生下来就活在唢呐声里,每次他哭闹,只要唢呐声一响,马上就安静了。有时,他出门去玩,吹爷也会用唢呐声寻人,只要一听到唢呐声,金虎立即乖乖地跑回家。耳濡目染的金虎于是成了“跟屁虫”,跟着吹爷走村串巷。他也喜欢吹唢呐。只要吹爷闲下来,他就拿起唢呐,在原地转着圈子,吹《抬花轿》,《金蛇狂舞》,《十二月哭娘》,每次必吹的,是让吹爷一吹成名的《百鸟朝凤》。每次,吹爷都坐在旁边看着他吹,笑眯眯的,若有所思地抽烟,偶尔也会叫停,站起来示范,耐心地纠正他。音乐是需要天赋的,音乐方面的才华基本上和勤学苦练无关,“熟”能生巧,但生不了领悟与想象。金虎十岁时,唢呐已经吹得很有样子了,他甚至想好了,将来以父亲为榜样,学唢呐,吹唢呐,娶个媳妇生个娃……谁能想到呢,青春期之后的金虎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觉得唢呐就像军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吹响,他为此整天提心吊胆。渐渐的,他甚至厌恶起了唢呐,死活不愿意继承吹爷的衣钵,吹爷什么好话都说尽了,他就是不听。相持不下,金虎索性离开了牌楼,长期在四川打工,跟吹爷的关系自然也就淡了。金虎一走,吹爷整个人都恹了,虽然依旧走村串巷,依旧吹唢呐,但老少爷们都听得出来,往日那股活灵活现的精气神,已经消失了。晚年的吹爷愈发消沉,属于他的光辉岁月已经成为过去,和牌楼的其他老人一样,守着一座空巢的吹爷,几乎不大出门了。闲来无事,一头白发的吹爷时常盯着唢呐发呆,偶尔也吹几支小曲,吹着吹着,忽然老泪纵横,不能自已。离世前一天,吹爷把那只老唢呐擦得发亮,然后挂在墙上。当晚睡前,他吹了三回《百鸟朝凤》,最后撂下一句话,“老伙计,我要睡啦……”半寐半醒的老伴没有疑心,等她疑心时,六十九岁的吹爷已经在睡梦中撒手人寰。大半夜的,谁能想到呢?每次提起这一幕,老伴都很悔恨。她祥林嫂一样翻来覆去地诉说,在无尽的自责里,泪如雨下。当年的“田螺姑娘”已经老啦,双颊凹陷的脸积满釉色,像一团风干的腊肉。吹爷出殡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然而,他吹了一辈子唢呐,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亡人,到头来,轮到自己了,居然没有一声唢呐为自己送行。方圆数里,没有第二个唢呐手,那支跟随吹爷多年的老唢呐,老伴原本准备放进棺材,入殓前,又被金虎抽了出来,“留着吧,我回来吹。”老西那会帮着主事,金虎的话他听到了,却没当回事。老子在的时候死活不吹,老子死了倒想吹了,谁信呢?哄鬼哦!老西没有想到,葬完吹爷之后,金虎果然没有再走,他接过吹爷的唢呐,和吹爷年轻时一样,入了响器班子,成了一个走村串巷的唢呐手。吹唢呐他有“童子功”,红事白事上那些固定的曲目,他闭着眼睛吹,一曲《百鸟朝凤》,更是吹得惟妙惟肖,大家一听就愣住了,这是吹爷还魂了么?吹爷过世已经十六年了,十六年光阴,改变了牌楼的许多物事。金虎的唢呐已经没有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听众,响器班子也仅限于白事,很萧条了。他怎么就变了主意,突然拿起吹爷的唢呐呢?我问老西,老西想了半天,最终模棱两可,“哪个好问呢?还是心里有愧吧。吹爷对他,那还有什么话港(讲)嘛……”老西一面忙里忙外,一面陪我聊天。令我诧异的是,唱歌的妇女竟是金虎的妻子,攀枝花人,打工时认识的。“二婚头了,都港是他拐来的。你不晓得,背后还抽烟呢……”老西铜铃一样的大眼珠从烟雾里突出来,掩饰不住一脸鄙夷的神色。太阳出来了,积雪消融,响器班子依旧守在香樟树下,每来一个吊唁的人,他们就要“响”起来,心照不宣地表达一下悲伤。金虎始终没有看我,他心无旁骛地吹着唢呐,当响器停歇,他便坐在凳子上默默地抽烟,很少参与身边的聊天。或许,他是不愿意触及那段“跟屁虫”的岁月,但我的脑海里还盘桓着他的唢呐声,还记得他昂着头,拖着清鼻涕,鼓着腮帮吹唢呐的样子。他是我的同龄人,却老得很快,看上去,至少已经五十多岁了。唢呐,铜黄色的裙裾,打碗花的形状。唢呐,苍凉而低沉,高亢而嘹亮,是渗透着中国元素的乡土灵魂一样的乐声。在金虎的唢呐声里,我敲着锣,走在队伍前面,穿过门前那条通道,送母亲远行。和金虎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瞥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唢呐声咽。渐行渐远。本文原刊《百花洲》年第4期谁在深夜祈祷江少宾佛香盘旋。从我家的防盗门到她家的防盗门,不过五米,这段花岗岩铺就的楼道,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她刻意将自己封闭起来,不愿意和左邻右舍发生任何交集。说是左邻右舍,其实就是门对门。城市到底不比乡下,所谓的邻居,往往都是陌生人。这让我想到一位古稀老人,那时候我刚刚大学毕业,租住在庐州城南的一片平房里。老人的腰身已经完全佝偻了,又有些耳背,因此基本上不和邻居们走动。有一次,我撞见老人在走廊里拾起一张窝成一团的纸币,心里有些好奇,当我将手习惯性地探向自己的口袋时,老人立即举起那张窝成一团的纸币,“可是你的?”我笑着摇了摇头,“真不是你的?”老人继续举着那张纸币,他的穷追不舍既让我有些诧异,又有一些难为情。我正想着如何脱身,邻居们忽然都从门后闪了出来,他们的神情让我确信,他们已经知道了我和老人之间发生的事情。那时候防盗门还不太盛行,但每家每户都要在木门外面再安装一道铁栅门,铁栅门上蒙着一层深色的薄纱。深色的薄纱,自然的隐身术,遁藏着无数双偷窥的眼睛。他们果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眉飞色舞着,仿佛老人捡到的不是一张脏兮兮的面值五元的纸币,而是一笔惊人的巨款。那张脏兮兮的面值五元的纸币,最终还是无人认领,但那一次非凡的经历,却让老人养成了捡钱的习惯。然而,老人捡钱的频率实在太高了,第一天,他在走廊里举着一枚硬币,“菊花”中间有一个小孔;第三天,他又在走廊里举着一枚硬币,“菊花”中间有一个小孔……这时候大家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原委,老人于是挨家挨户地敲门。没有人开门,大家都在忙着,没有人愿意为这个自作聪明的老人浪费哪怕一分钟!我承认自己也没有开门,我不愿意陪老人玩这种拙劣的把戏,那只会沦为大家的笑柄。那时候,我还无法理解这个行为怪诞的老人。我在那片平房里寄居了三年。三年里,没有一个人来探望过这个弯腰驼背的古稀老人。他从何而来?膝下有无儿女?邻居们都不知道这些信息,唯一能够确认的是,老人姓秦,自称“退休职工”。在漫长的独居生活里,老人的耳朵已经完全聋了,腰几乎弯成了虾米。他不再频繁地捡钱,也不再理会邻居。长日里,离群索居的秦老活像一个藏在薄纱后面的幽灵,从他门前路过时,我总能看到幽暗的客厅里浮着一张呆滞的脸。所谓的“客厅”,其实只有五六个平方,陈设也非常简单——左边,靠墙,放着一把藤条已四处断裂的太师椅,太师椅的左前方,横着一张矮矮的窄窄的玻璃小茶几;右边,靠墙,挤着一张四四方方的餐桌,餐桌上的黑白电视机只有十四吋,看上去比秦老还老,布满各种伤痕。秦老喜欢瘫在太师椅上,只看电影频道,而且始终静音。如今,转眼二十年过去,城南的那片平房已经消失了,连同平房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些我曾经无比熟悉却又完全陌生的邻居们。每次经过城南,我总会想起弯弓一样的秦老,他的孤独,一眼望不到尽头。他的无助,一眼望不到尽头。我不知道秦老是否健在?然而,秦老在抑或不在,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正如对门那个隐身的邻居,在我的世界里,他们,都只是过客。我们每个人也都是世界的过客,不同的只是,我们和世界之间的联系或深或浅、或长或短而已。在坚硬的城市里浮游,我们每个人也都是孤独的,无处安放的灵魂,在深夜里祈祷着俗世的平安与肉身的健康。为此我时常悲不自禁——世界那么大,但始终只有一隅,和我们紧密相关。生死之间江少宾《礼记·祭义》:“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题记一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里录了许多鬼故事,之所以说是“录”而不是“写”,是因为许多鬼故事都标明了讲述者,包括具体的时间和地点。甄士隐,假语村言,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更像那么回事的,是中国文言短篇小说的巅峰之作《聊斋志异》。据说蒲松龄自备茶水,请人说鬼故事,他则记录下来,并煞有介事地注明“异史氏曰”。此地无银三百两,信与不信,全在阅读者自己。中国文学,魏晋开始便有了志怪小说,谈鬼、说鬼、写鬼蔚然成风,历代不绝,堪称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大奇观。这说明,鬼故事在中国民间流布已久,以至于绝大多数人的心里,都有鬼。鬼是什么?是亡人的魂。在《阅微草堂笔记》和《聊斋志异》里,亡人多显出原形,民间的说法是借尸还魂。蒲松龄笔下多女妖,女妖其实就是女鬼。这些女鬼来往于人界和鬼界之间,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最著名的鬼故事当属《聂小倩》。聂小倩生前只活到十八岁,死后葬于浙江金华郊外荒凉的兰若寺旁。书生宁采臣暂居兰若寺时,小倩受夜叉指使前来谋害,却被宁采臣打动,遂如实相告。宁采臣脱险后没有辜负聂小倩,原配病逝后,宁采臣便娶聂小倩为妻,“女慨然华妆出,一堂尽眙,反不疑其鬼,疑为仙。”此时的聂小倩已逐渐脱离了鬼界,举止言谈犹如常人,貌美如仙。故事说到这里其实可以结束了,余音绕梁,荡气回肠,但蒲松龄不愿意。蒲松龄似乎想说一个正能量爆棚的鬼故事,于是又给这个“人鬼情未了”的故事续了一条光明的尾巴:“后数年,宁果登进士。女举一男。”意思是说,宁采臣终于成就了一番事业,高中进士,聂小倩呢?生了个儿子,这个儿子后来还当了官,而且官声还不错。故事到此才算全部结束,皆大欢喜!蒲松龄为什么要写这一段,换句话说,他为什么要皆大欢喜?高二时看《聊斋志异》,囫囵吞枣,大学时重读,依旧一知半解,云遮雾罩,直到我自己动笔之后,才慢慢悟出了其中的奥妙。和小说比起来,电影《倩女幽魂》或许更富盛名。王祖贤饰演的聂小倩,凄美而幽怨,哀婉而飘逸,“疑为仙”。在我狭隘的视域里,王祖贤饰演的聂小倩和陈晓旭饰演的林黛玉,是华语影视史上难以逾越的经典。我第一次看《倩女幽魂》时已经大学毕业,寄住在庐州城南的一座城中村里。城中村唯一的一所录像厅开在一栋两层小楼的地下室,常年不见阳光,酸腐的空气像充盈的荷尔蒙。从录像厅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一些光膀子的年轻人,抽烟,吐痰,飚脏话,偶尔,也会出现一两个情窦初开的女学生。她们跟在他们后面,扭捏着,矜持着,渐渐也就豪放起来,稚嫩的脸上绽开无畏的笑容。我一个人缩在最后一排,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上的张国荣和王祖贤……电影结束了,录像厅里的男男女女鱼贯而出,嘈杂的城中村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走到住处的时候,灯光消失了,远处的夜色墨汁一样浮上来。我高一脚低一脚,四周的夜色突然有了重量,我在其间,成了一个即将溺水的野泳者,颤抖的双手,迟迟无法将钥匙塞进锁眼……那一刻,我想起宁采臣寄居的鬼蜮一般的兰若寺,又想起自己年少时撞到的“地煞”。在牌楼,地煞就是一根会移动的高高耸立的黑柱子。第一个撞到地煞的牌楼人是立春妈,她在撞过两次地煞之后,忽然成了睁眼瞎。闲聊时立春妈经常说,地煞虽然一团漆黑,但移动时会发出一团炫目的光……这太玄乎了,无法想象,超越了牌楼人的智商。没有人质疑过立春妈,也没有人质疑过她的瞎。后来,越来越多的牌楼人宣称自己撞到了地煞,有时间,有地点,唯一的疑点是没有证人。我也撞过一次地煞。那个盛夏的黄昏,苍穹低垂,云朵在西天疾走,如奔马,似烈焰,树冠上纷披万道霞光。大人都在田间地头忙着“双抢”,我太累了,昏昏欲睡,于是一个人提前回家。后门正对黝黝然的巢山,草木在余晖里绿得发黑,森森然,仿佛就要压下来。空气压抑、沉闷而燥热,我忽然想上厕所,然而,厕所依山而建,就在巢山脚下。我强忍着,终究忍不住,只好硬着头皮,走向山脚下那一片越来越深的黑暗。走着走着,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走他也走,我停他也停。我不敢回头,余光里,身后立着一道幽深的屏障。恐惧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砰砰砰,一匹急于脱缰的野马,仿佛就要跳出来。我应该出汗了,像午后的雷阵雨,发窠里冲出一条腥咸的瀑布。厕所近在尺咫,但我跨不过去,我怀疑厕所里躲着一个披头撒发的女鬼,她施行的法术,让我进退维谷。不知道时间究竟过了多久,突然,山脚下飞快地移动着一道黑色的擎天柱,当那道黑色的光柱像黑旋风一样逼近我的时候,我瞬间昏了过去……我一夜高烧,抽搐,说胡话。凌晨三点,当破罡街上的唐医生在父亲的请求下,深一脚浅一脚地摸进我家时,我已经烧到了四十多度。唐医生几乎被我烫伤了,他一次又一次甩着温度计,长时间喃喃自语。父亲忐忑不安地站在床边,捕捉着唐医生愁云密布的脸。那个,不是得了脑膜炎吧?唐医生未置可否,最后又举棋不定地摇了摇头。折腾了半天,最后唐医生既没有输液,也没有打针,只是叮嘱我父亲,在我的脑门上敷一块潮毛巾……这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唐医生的束手无策几乎宣判了我的死刑。万幸的是,第二天上午,我慢慢地退了烧,忽然醒了过来。屋瓦间泻下炫目的日光,日光里,浮着几张焦虑的脸。我无力地躺在床上,浑身上下像在水里浸泡过一样。真渴啊!我想喝水,却又说不出话来。一夜无眠的母亲喜极而泣,她一遍又一遍地摸着我的脑袋,手和脸。在母亲的爱抚里,我感觉自己成了一片随波逐流的树叶,四顾皆茫茫,脑海里一片空白……我在床上浑浑噩噩地躺了三天。母亲事后说,那三天,我只吃过一根腌黄瓜,喝过几小碗粳米粥。这神奇的遭际,被大人们笃定是“撞到了地煞”。大人们笃定了之后,我反倒不敢确定了,我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在梦里,我遇见了一个庞然大物,当庞然大物向我大踏步奔来时,我吓醒了……这庞然大物果真存在吗?我无法自证它的真,当然也难以证明它的假。成年之后,我终于笃定,童年的我没有说谎,立春妈第一次看见和乡亲们后来看到的,正是我亲身经历的骇人景象。奇怪的是,在《阅微草堂笔记》和《聊斋志异》里,我都没有看到类似的故事。纪晓岚或许另当别论,但道听途说、添油加醋如蒲松龄,怎么会放过这样的遭遇呢?!另外一次亲身经历,同样让我百思不得其解。那一年,老太太驾鹤西归,当我抱着儿子准备去老太太的老屋时,他突然挣扎了起来,指着不远处的老屋,说,“鬼!”这一声太清晰了,振聋发聩!我惊愕地站在原地,这,怎么可能呢?!他刚满两岁,生性胆怯,我们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谈论过鬼。那么,他看见了什么?不远处,老太太低矮的老屋孤零零地卧在村口,亲属们肃穆地站在屋后和门前。哪有什么鬼?!我小声地劝慰儿子,准备再次去往老屋时,他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哭出了声来。他的哭声里透着明显的恐惧,那一刻,我头皮发麻,后背滚过一万道冷汗。我退了回来。儿子蜷缩在我的怀里,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他一定看见了什么!但他究竟看见了什么?我不知道,也没有追问。自小到大,我们接受的都是唯物主义教育,我若追问,势必无法自圆其说。二牌楼,我的精神原乡。每次遇到解不开的疑难,我都要回牌楼去看看。牌楼其实没什么可看的,但牌楼的老人饱经沧桑,这一群老人,是农耕文明最后的标本,是乡土社会的守望者和终结者。他们足不出户,却阅尽人世繁华。每次我向老人们请教,老人们都笑眯眯的,必得先说上一车轱辘的客气话。然而,老人们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一上午的陈谷子,一下午的烂芝麻,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其实并无具体的指向,但我忽然就释然了,人生所有的疑难都在这些陈谷子烂芝麻里找到了答案。农历三月初三、七月十五、九月初九,这三天是老人所谓的“鬼节”。其中,三月初三和九月初九是水鬼的节日,牌楼人传下一句古话:“三月三,九月九,无事别在水边走。”在水边走了会如何呢?在水边走会冲撞到投胎的水鬼,不能投胎的水鬼会原形毕露,冲撞者或魂飞魄散,或一命呜呼。孩子们或许不怕死(其实也并非不怕,而是不明白什么是死),但都怕鬼。因此,再顽皮的孩子,这两天也会老老实实地守在家里,没有大人的许可,谁也不敢轻易出门。农历七月十五俗称“七月半”,是最隆重的鬼节。牌楼人相信,人死之后,魂还活在另一个世界,七月半这天,尘缘未了的亡灵会结伴回家,直到重新投胎。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势单力薄,却也不能慢待。七月半这天,牌楼人是不串门的,女人和孩子既不能穿红色的衣服,也不能戴红色的头巾或围巾。太阳还没落山,家家户户敞开大门,迎接回家的先人。祖宗牌位自然已经擦过了三遍,规规矩矩地请到了上席,上面披着一块陈年的红布(这或许是女人和孩子不能穿红衣服、戴红头巾的原因)。掌灯时分,男人开始在路边和家门口烧纸,路边的黄表纸是烧给孤魂野鬼的。敬完孤魂野鬼,一个由来已久的庄严仪式开始了。此时,家家户户的门槛石前面,早早地码好了一堆黄表纸,黄表纸的前面还要摆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也早早地摆好了三碗饭、三双筷、三杯酒和三碗菜。一切准备就绪,一家之主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慢条斯理地烧纸,烧完纸之后还要磕头,磕头的顺序要按照辈分和年龄的大小,不能乱的。烧纸的时候,磕头的时候,四周寂无人声,抱在怀里的孩子,这时候往往都被哄睡了过去,或者就藏在房间里,不出来见人。七月半是唯一一个不放鞭炮的节日,老人们说,鞭炮太吵了,要是惊到各路亡灵,可怎么好啊?夜幕降临之后,烟熏火燎的牌楼并没有立即安静下来,七月半的糯米粑粑,在祖宗们尝过之后,孩子们可以尽情享用。牌楼人笃信,孩子们吃掉祖宗吃过的糯米粑粑,就能得到祖宗的庇佑,不生病,不招灾,不惹祸。在牌楼,节日是世俗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孩子们来说,所有的节日最终都归结到吃。小时候,牌楼人丁兴旺,七月半热闹异常,除了要给亡灵烧纸、祭祀,主妇们还会做一顿丰盛的晚饭。所谓的丰盛,自然也因家庭而异,不过,再吝啬的主妇也会杀一只鸡,给孩子们解解馋,给农忙中的大人补补身体。再后来,村里的壮劳力都去了外地,但七月半之前,他们忽然就回来了,约好了似的。给孤魂野鬼烧纸,给先人烧纸,只要男人还在,女人和孩子就不能做这些事。这个习俗一直沿袭到今天——清明、七月半、冬至、春节,这是四个非同寻常的日子,在外谋生的牌楼人,会在其中的某个日子,推开一扇扇紧锁的大门,踏进一座座杂草丛生的院子。今天的牌楼,只有老人们还在坚守。老人们既是在坚守故土,也是在坚守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俗。习俗是血脉里流淌的路标,乡音无改,习俗永在。在牌楼,习俗既关系着生,也关系着死。不知死,焉知生?然而立春妈是个例外,她是既知死,也知生。那时候她还没有全瞎,七月半这天,她忽然撞到一个小人站在老井边上。她看得真真切切,只见那可怜兮兮的小人赤着脚,绞着手,眼泪汪汪的,仿佛刚刚和大人走散了,一时不知何去何从……立春妈胆子大,她一面数落小人不该独自乱跑,一面又把原委说给了正在喝酒的老伴。老伴将信将疑,想想正是七月半,于是放下酒杯,在老井旁边烧了三刀黄表纸。老伴烧纸时,立春妈又念叨起了那个可怜兮兮的小人,羊角辫,红头绳,塌鼻子,嘴唇下面还有一粒黄豆大小的朱砂痣……这一番念叨让老伴呆若木鸡,立春妈看到的小人,居然是老伴四十年前溺亡的亲妹子!四十年前的立春妈还蹒跚学步于云贵高原南部的某座大山里,由于语言上的双重障碍,嫁到牌楼的立春妈,基本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当大伙下地干活时,空荡荡的牌楼荡起了立春妈的山歌。立春妈的山歌如泣如诉,如丝如缕,祖祖辈辈的牌楼人都没有听过。这神奇的遭遇,让立春妈成了一个“过阴的”。“过阴的”是通灵的人,俗称巫婆,尊称仙姑。方圆数里,许多人不知道谁是公社书记,但都知道牌楼的立春妈,是个神得不能再神的“过阴的”。“过阴”是个力气活,立春妈每天只“过”四次,下午“过”两次,晚上“过”两次,每次大约一个小时。立春妈“过阴”的房间常年拉着厚重的窗帘,进门,正面摆着一尊高大的神龛,神龛前陈设着一条长案,长案上燃着三炷蜡烛。烛光里浮着三口大海碗,仔细看,一口海碗里翘着一只大公鸡,一口海碗里盛着一块大肥肉,另一口海碗里堆着满满的生腐。“过阴”时不能有外人,因此除了当事人,没有人知道,立春妈究竟施了什么法术,让所谓的亡魂借了她的身?在神话般的传说里,立春妈成了救苦救难的菩萨的化身,她一年到头歇不了几天,十里八乡,到处都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人。立春妈到底有多神?我并不知道,我记事时,她既老且瞎,已经不帮人“过阴”了。那一年我撞了地煞,高烧,惊悸,母亲也曾去求过立春妈,她推说自己有病在身,始终没有答应。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她给自己定过规矩:“只过阴,不治病。”过阴,是假亡人之口劝未亡之人,说到底也是治病,治的是心病。立春妈过世时,我已经离开了牌楼。听母亲说,立春妈过世前一个礼拜,滴水不沾,粒米未进。她整日卧在床上,录音机里循环播放着无人能懂的梵音。她在安详的梵音里安详地离开了人世,脸上浮着一丝神秘的笑容。根据她的遗愿,家人没有立碑,她是牌楼唯一一个有墓无碑的亡人。立春妈过世之后,牌楼的一个时代结束了,方圆数里再无会“过阴”的人。大萍大婶学得一点皮毛,谁家的孩子夜里忽然发烧,不请自来的大萍大婶会在孩子的床头放一碗清水,清水里立三根筷子,如果筷子齐扎扎地立住了,大萍大婶便面露喜色。主人自然要问,大萍大婶却又讳莫如深。当然也有立不住的时候,大萍大婶便知难而退,原不想请医生的父母少不得又要连夜跑一趟破罡街。如今,大萍大婶年逾古稀,再不会自动上门,而头痛脑热的老人们也不愿意去请大萍大婶。老人们已经习惯了小病小痛,习惯了在小病小痛里慢慢耗尽自己的余生。空巢中的大萍大婶想来是寂寞的,她信了“主”,每个周日都要步行十几里,风雨无阻,到镇上的小教堂去做礼拜。大萍大婶晚年患有严重的糖尿病,但她不吃药,也不看医生。我问过一次大萍大婶,人死之后是否真有魂?大萍大婶久久没有接话,我悻悻然,正要出门,她忽然又开口了:“你问的是鬼啵?”我急忙转身,大萍大婶的眉毛突然一拧:“人若无情人是鬼,鬼若有情鬼亦人。”石破天惊!我愣愣地看着大萍大婶。大萍大婶的眼里空荡荡的,像夕照下的荒凉的小村。那一回,大萍大婶忽然敞开了心扉,破天荒地向我介绍了传说中的各种鬼。她是个急性子,语音含混,语速又快,不赘述了,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翻翻东晋史学家干宝所著的《搜神记》。《搜神记》集我国古代神话传说之大成,篇幅短小,情节简单,极富浪漫主义色彩。其实不光是中国,自古以来,世界各地就流传着和鬼有关的形形色色的传闻。最著名的鬼魂是英国国王亨利八世的妻子安妮塔,她被斩首而亡,有人说可以看到她的无头鬼魂在伦敦塔的走廊上游荡。伦敦塔最爱闹鬼,它是英国处决著名囚犯的地方。闹鬼的名气在欧洲不输伦敦塔的,还有法国卢瓦尔省的萨克城堡。这座法式城堡的闹鬼纪录最早可以上溯至15世纪,人们在城堡外经常可以看到一个现在被称为“绿女”的幽灵,这个名字来自她经常被看到穿着绿色的衣服。传说她的外表极为惊悚,脸上,应该长眼睛和鼻子的地方都是大孔洞,每天早晨,她都在大声呻吟。除此之外,美国、加拿大、挪威、新加坡、韩国、日本……都流传过鬼故事,各种各样的灵异事件更是层出不穷。其中,美国的田纳西案(俗称“贝尔女巫事件”)轰动一时,它是迄今为止唯一一起官方承认的冤鬼索命致人死亡的案件。三究竟是谁第一个命名了“鬼”?在他的身上,究竟发生过怎样的魂飞魄散的事件?毫无疑问,他不仅是位神学家,还应该是一位足迹辽阔的布道者。第一个写出“鬼”这个汉字的人,也必然不是仓颉——作为轩辕皇帝的史官,仓颉很有可能只是一个汉字的整理者——“鬼”这个字,只能来自悲苦的民间。是的,悲苦。大悲。大苦。这是“鬼”之所以为“鬼”的精神起源。因此,我相信“鬼”来自于宗教,佛经中就详细记录了鬼的种类,人死后,六道轮回,其中一道便是“饿鬼”(六道:天道、人道、畜生道、阿修罗道、饿鬼道、地狱道)。民间流传的各种鬼,其源头,很可能就是一批批田间地头的布道者。鬼神说,其实是民间一种变异的宗教,是化了妆的祝福,是苦难者的呻吟与哀鸣。《阅微草堂笔记》里的乡野怪谭、《聊斋志异》里的鬼狐花妖,一方面饱含底层民众的血泪控诉,另一方面又寄托着底层民众对美好生活的不懈追求。或许也正因此,愈是苦寒之地,愈多人敬仰天地神明,也愈多人相信天堂与地狱,相信前世与报应。《奥义书》说,人死后,身体回归地,汗毛回归草,头发回归树,血液和精液回归水,言语回归火,眼睛回归太阳,思想回归月亮,耳朵回归方位,气息回归风。这自然是对死亡的最哲学的解释,然而,当此时,这具寂灭的身体究竟在哪里,他是无所不在的“不在”,还是无所不在的“在”呢?我不明白其中的奥义。《说文解字》又说:“鬼,人所归为鬼。人从有回到无就是鬼。”无论是有还是无,故事仅仅是故事,说说而已,当不得真的。

选自《回不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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