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是吊胃口,也许还有二三五,也许没有,仅仅表达我对自己的希望,毕竟上次动笔已是半年前的旧事了。中间变化太多,不一一赘述,总之两个月前整个搬来伦敦,到现在有了些初体验,记下来,或许三五十年后,翻过头看会博一笑吧。
伦敦是伦敦,伦敦以外的英国是另一个世界。从村里来伦敦,变化显而易见,首先是街上多了许多人,八点后窗外不再静如鬼域。我们租住在街边,即使入夜,警车声也不绝于耳,好在旺角的那两年没有白住,任它车水马龙,晚上也可以睡得憨香。
这里不得不提我们的房子,一二区交界的一居室,我称之为“最贵的租,最烂的房”,可即便如此,也无可挑剔,因为已经比正常一区的房子便宜了近三分之一,不必合租,种种老旧不便之处(你见过投币取电的公寓吗?),用钱来衡量,也就没有什么不可忍受的了。——倒是很可以作为某种小说里的场景,或者任何一个潦倒落魄的主人公的家。
入楼的黑漆铁门得稍候一会才打开,必须耐着心,不理会路人的目光,嘎吱一声,像老人的膝盖,不忍心拽它,只等划开一道人宽的缝隙,就侧身滑进去,绕花岗岩的旋梯爬四层楼,看见楼口锁着生锈的自行车就是了。转进楼道,一个布袋子瞬间吸走了所有的光线,黄铜钥匙在锁洞里摸索一阵终于转开,阴湿的味道冲撞而来,让人想起老家乡下红漆剥落的木窗框,被雨淋了一天一夜。
一切都是旧的。听来脆弱的木地板不忍落脚,薄薄铺上一层青灰底的地毯,倒是妥帖,只是伏着小心翼翼,像隐瞒某种病史的骄傲的老马。昏黄的灯光和昏黄的墙。门框新刷了白漆,反着光亮,愈发显出白墙上久积的垢。唯有一出大窗户,剜在墙上的大口子,通向光亮,把云与阳光的明灭全盘托出,望下去是车与人,不止息的生命——好,就是它了,我们签了合同。
我对向阳的大窗户毫无抵抗力。头一个星期就买了几盆花草,不知名,摆在窗台上晒太阳,祛祛这房子的陈腐气,也许有用,也许只是心理暗示。也购置了几幅二手画之类的,希望能带来一些波西米亚式(其实我并不懂这个词的真正意思)的艺术气息,结果只是跟这房子更加地落落不合,不过管它呢。重要的是,我在伦敦有了一个家。
(几乎)不用浇水的花草
说家也许过早,我依然游客一样穿梭在这个城市的街巷,它像一个围城,又像一个通道,我不知道。
来装网络的师傅是个小小的印度人,我告诉他没有电梯的时候,他抬了抬眉毛,也许这是他今天第十趟要爬楼的活儿,我这才发现他其实应当比看上去的还要老。他歪肩扛着工具箱,我每每回头他就挤出一个笑容,或许那样也是费力的,于是我不再回头,只管一路往上爬。
等待线路接通的空隙,小老头问起我的家乡,问起我来伦敦的缘故,他笑了,不是为礼貌挤出来的笑容,松展开的眉头露出一块棕亮的皮肤,他似乎又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老。他荧光色的工作罩衫被工具箱的背带拉扯歪挂在肩头,但他就那样坦然地坐在地上,像得了好收成的农民坐在田埂上,顾不得体面不体面,只是笑着,望着我说:“我爱伦敦,因为在这里,我跟其他每个人都一样。”
非常爱的一个画面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那句话,“跟其他每个人都一样”。我有时回想自己短短的过去,这十年,甚至还更久一点,这十三年,好像都在向着越来越陌生的地方转移,从晓溪塔到宜昌市,从宜昌市到香港,从香港到英国,我不停地寄居在别人的城市,又在成为“我”还是“别人”的节点上变得模糊,现在我又到底是谁呢?
“跟其他每个人都一样”。其他每个人又都是什么样?
我来伦敦两个月了,我去上新的班,去认识新的人,有了新的常常光顾的餐馆和超市,有了生气时候可以独处的新去处,我觉得我好像是被接纳了。
或者不是我被接纳了,是我接纳了伦敦,是我先被动而后愿意地、信任地走进了它的通道。这个通道里,每个人都不一样,所以每个人都一样。
或许吧,希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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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宫白羊蹄甲
宫白羊蹄甲